2017年4月
2011年8月、2012年7月,河床劇團相繼兩年企劃製作「開房間戲劇節」,由四位導演各推出一齣戲,在台北市商務旅館「八方美學」的四個房間內,每場戲賣一張票,當時引起熱烈關注。試想:每場約四十五分鐘的演出,在四天之內共演28場,合計兩年八個作品演出場次的觀眾人數為224人,完全跳脫了一般劇團計算表演成本與觀眾票房的通用邏輯,激發了不少特定場域表演創作美學、觀演關係模式等的討論;筆者有幸身為224分之8,再加上「開房間計劃」(Just for you festival)近年持續的新作發表,更感有討論的價值,這次將先以個人現場觀賞經驗的河床劇團導演郭文泰作品為主要書寫對象。
一個房間、一個觀眾,是「開房間計劃」系列的基本模式,因此,從第一年開始,打破傳統習慣的觀演關係,即是討論熱切的議題:在孤立且唯一的觀演經驗中,觀眾失去了隱身於以多數面對舞台少數演者的機會,伴隨而來的是格外鮮明的個別存在感,以及與觀眾近距離的親密感等;也因為沒有觀賞現場的同儕,沒有可以互通聲息、互相目擊的夥伴,於是,每位觀眾的每場觀演經驗,確確實實的「獨一無二」,甚且有些時候主動或被動的參與表演,失去了傳統慣例給予觀眾的旁觀寶座,必須部份參與,甚至也可能成為表演的主體。
以2011年郭文泰《忘我》為例,除了以「一個房間、一個觀眾」為前提,整個作品以一種直接而細膩的方式為我揭露:坐在旅館大廳的一方桌前等候開演,或焦慮或好奇的揣測臆想中,驀然發現有個女人默默直視我,淺淺含笑,始終無語,分不清楚是她的眼眉或唇角放射了什麼魅惑的指令,可確定的是自己慢慢的站起身,隨她上樓,緩緩走過長廊,在她的微笑注視下,被送入一個房間。這種無言牽引的手法,經常出現於郭文泰作品[1],總是給人留下詭異而溫柔的感受,也呼應了此系列計劃設定觀眾一名的人與人互動的重要立場。
前兩年的《忘我》、《入口》,一樣是在公共場域中建立個人的私密經驗,一如旅館房間的定義屬性被擴充。筆者以為兩者不同的是,《忘》的後半段將觀眾雙眼蒙上,放大了聽覺和觸感的想像力,讓觀眾藉此進入了作品建構出的旅館某個奇異空間,在演員用水輕柔洗腳、低聲說故事、擁入懷抱的過程中,有如漂浮的夢境,失去了旅館房間的現實定位感;《入》的觀眾,與前者的經驗迥異,全場都在房間內,卻也迷離怪奇——記得那時候一踏入房間,便須爬上眼前一座又陡又窄的樓梯,把自己塞進非常迷你的閣樓格局內,面前有位甜美女孩有如變魔術般的從身上的許多地方(包括耳後、腋下等處)拿出QQ熊軟糖,一個個放入口中咀嚼,吐進一根管子,也邀請觀眾(我)一樣做,稍後機關啟動,看見管子的下方其實是通入另一個女人的喉嚨,方才吞吐出的唾液和軟糖渣正緩緩流下,至今對當時身體的腸胃反應仍然印象深刻。
《忘我》劇照(照片提供:河床劇團)
換言之,筆者認為,《忘》,以觀眾「我」為表演文本投射對待的唯一主體,透過觀眾的可見與不可見,重塑觀眾對表演環境的想像、可能,虛擬或具現魔幻詭譎的戲劇情境;《入》,在限定的旅館房間內建造了多層次、迂迴、好似俄羅斯娃娃的空間結構,在表演文本則是讓觀眾從前述開場便清楚的意識到表演文本增加了「你」、「我」並存的彼此互動關係,包括了更多的參與[2],到了離開房間前的結尾,身形龐大、血跡斑斑的男子站立浴缸內,女子進入,持刀輕刮或觸摸男子身體,進而把觀眾放到第三人稱的地位,很近的觀看著,漸漸男女身軀交纏繾綣,然後,浴室門開,觀眾結束一段遊走虛實、心理慾望、奇幻如夢的旅程。
2013年,河床劇團受邀於台北美術館、國立台灣美術館「開房間」,先後發表《不會有人受傷》、《More than this》,從表演文本與空間建構的策略來看,《不》讓觀眾先走進館內的一個展間,再坐入一輛汽車駕駛座,頓時身處黑暗寂靜[3],接下來車外有光、有動態,但是車窗可看見的視線範圍不大,有抒情緩板的影像,也有強烈快速的節奏,頓時難以分便到底是車子往前衝向一位張開手臂的女孩,還是她朝前靠近我。相較於前者的電影感[4],《More》則讓表演者與觀眾有較多的互動,近身撫觸,特別是觀眾躺到一張床後,居然慢慢移動,過程讓人更感幽閉,後來從另一空間起身離開,感受怪異新奇。
《不會有人受傷》劇照(照片提供:河床劇團)
到了2016年,河床劇團進駐臺南藝術節「城市舞台」,選擇了台南北區鴨母寮市場附近街區為展演場域,發表了《開房間計劃——人生如是》,相較於之前,最大特色即是首次出現了戶外,串聯了茶屋、台南老城區特色的蜿蜒狹窄巷弄、汽車、倉庫等四種空間形式;導演郭文泰巧妙設計,讓演者一開始就爲觀眾戴上耳機,再踏出茶屋,於是接下來的散步過程所見,無論是否表演內容或是在地民眾經過,完全被化入了耳機音樂的情境,讓觀眾猶如睜著眼睛的遊走在日常與非日常的界線上[5]。
至此,2012至2016年間的「開房間」,展現了不同的空間策略:在旅館階段,由觀演現場的感官與想像導引出發,進出於現實封閉空間內的多層加框、觀眾的身心意識狀態;進入到展覽場館後,形同將黑盒子的劇場思維置入白盒子內,建造視覺幻感、五感夢境;在2016年的臺南藝術節,通過幾種不同空間的轉換而連結了夢境一般的觀演歷程,可說表演環境範圍放大至三公里左右。因此,我們可以說「開房間計劃」之前的表演文本以空間為坐標,聚焦於空間的解構與重構、想像的打開再打開。
有趣的是,目前已知河床劇團的2017年度計劃,除了繼續挑戰不同的空間,在演出時段上有新鮮的嘗試:譬如6月於台南老爺行旅上演的《開房間計劃——徹夜未眠》,凌晨一點半到早晨五點半,今年底在台北的演出,也是從凌晨一點開始,或許由此可推想,本計劃的創作邏輯增加了一種時間的向度,屬於一般人日常生活入夢的時段,似乎也更靠近郭文泰作品在視覺效果之外的潛意識領域;因此,是否隨著這項坐標的遷移,更添黑夜與白晝交融拉扯的生理效應或心理潛影等等,開啟了讓人好奇的想像。此外,今年7月於澳門的「開房間計劃——Hypnosis」,則是本系列首次於異國環境推出;以上,均有待親身經歷觀演現場,方能進一步探索其演變軌跡。
[1] 在2017年的台南「開房間」起點也是安排了女人引領觀眾從等待的茶屋走出,展開巷弄散步、搭乘箱型車、進入倉庫裝置的旅程。
[2] 譬如文中所述,身為觀眾,看著自己咀嚼過的糖渣混入演員的唾液一起流動,不免滋生一種共謀感;又如,接著一段,被演員邀請「約會」,啜飲小試管的飲料,品嘗迷你版的甜點。
[3] 當時周圍一片安靜漆黑,身為觀眾的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但因知道自己正在一個表演的框架內,反而備感安全,頗為享受當下的安寧。
[4] 這裡所說的電影感,一來是因為坐在車子裡的觀演過程,聯想到電影上看過美國的相似生活場景,二來則是透過面前車窗的特定方形視野,有如影像的觀看。
[5] 可參閱楊美英,〈表演/人生,原來是夜裡一朵煙花〉,台新藝術獎官方網站ARTalks http://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ymy/201608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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