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免收人頭費》:關於「時間」的(非)嚴肅辯論
文︰董言 | 上載日期︰2017年4月13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照片攝影:陳立怡
主辦︰一舖清唱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日期︰1/4/2017 及 2/4/2017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音樂 »

作為香港專業的無伴奏合唱團隊,一舖清唱帶來了新作《這夜免收人頭費》。劇作以卡拉OK包房為現場,通過串聯多首原創歌曲,讓觀眾與悲喜交加的社會實景相感應,更深入地,它引發了「人」和「時間」的辯證討論。

 

如果你期待這部作品,從頭至尾,訴說一個完整的故事,可能不免要失望了。儘管它保有一個框架,但卻是相當籠統的。你可能看到的是,分手男女的眷戀回憶;被新興事物甩在身後的中年男子們,釋懷痛飲;抑或是超級巨星驟然升起,又在現實中迷失自我。然而,這些印象式的片斷極易淹沒在起伏的歌聲中。和音樂劇或歌劇不同,卡拉OK的核心本就不是「敘事」(甚至是「反敘事」的),因為它無法獨自呈現跌宕的劇情。包房中常被點播的流行金曲有一種固定的模式:在草草開頭後,循環的副歌很快就會打斷敘事性的鋪墊,在一次又一次變調中,將情緒推向高潮,以此喚起K歌者心靈、感官與主旋律的共鳴。盧宜均和劉兆康的原創音樂與文字,正是刻意模仿當下的流行曲詞,用節奏鮮明的音樂配合琅琅上口的字句,當帷幕放低,走出劇場的觀眾也許仍能哼上其中一兩句。

 

流行樂曲並不是一個擅長在短時間內,指引聽眾深度思考的體裁,相反,它擅長營造氛圍,或熱情,或哀傷,讓人彷彿感同身受,隨性而動。在《這夜免收人頭費》中,故事的起承轉合因為缺失連結的情節和語彙,不免使觀眾感覺突兀。但劇作呈現出的首尾呼應、前後對比之結構卻十分顯眼,在對稱的故事中,作者強調了人生境遇複雜多變。

 

例如,〈Supernova〉便暗藏了作者在結構編排上的玄機。此曲第一次出現,由以白粉飾面的曾浩鋒演唱,他穿上白色西裝,遊走於伶仃的燈光中,漸漸地,他極為魅惑的聲音殞落在歌房中。細察歌詞,我們不難發現前半段的〈Supernova〉和開場曲〈千古絕唱〉之間的關聯。後者曾唱道:「夠薑/以鏗鏘的歌聲較量/與強勁的節拍擊掌/在瞬間變不同凡響/這夜成千古絕唱」。〈Supernova〉也使用了相似的句落,但隨著旋律的改變,場景的烘托和曾浩鋒開頭的鋪陳——「若我不發亮/願我可退場/若我不自強/路會否漫長」——此刻,無論他的歌聲還是姿態都已成無奈,曾浩鋒故作堅強,其落寞的身影卻更顯悲涼。緊接著,張國穎繼續演唱歌曲〈Supernova〉,她直接質問「可不可留住這份光芒/知不知它是步向滅亡/可不可不再過分埋藏/知不知它會步向滅亡/可不可仍是鬥志激昂」。以上兩位演員在前半場合作了〈面具〉一曲,可是他們的關係早已今非昔比,若觀眾此時妄圖猜測事情的緣由,可能就會忽略歌曲間的呼應和對比,而人與人之間的感覺,也絕不是因果相陳的說教可以歸納的。相比於曾浩鋒的纖弱,張國穎的演唱是肯定而決斷的,雖然歌詞中常常出現「遠/近」、「合/分」、「愛/恨」等意義相斥的字眼,但鮮明的節奏和快速的演唱,使得這些詞語變得坦然,而非曾浩鋒的徬徨與猶豫。當盧、劉選擇以流行曲作為劇場主題時,他們不得不把自身放置在一個「戲仿(Parody)」的位置上,以口水歌的名義唱出稠密難言的情感。甚至,歌曲可能並非台上角色的專屬,而是對另一位天才歌者的致敬,對他的運命的唏噓,也是對一個時代的感嘆。當然,這已經溢出舞台上的時空,卻留給觀眾無限的遐想。

 

誕生在消費時代的卡拉OK,它為何而來?有一種說法,它是將人們聚集在一起,用音樂的方式交流,以緩解快節奏生活工作帶來的巨大壓力;而另一種由來是,消費時代,人口流動大,個體接觸更加頻繁,但迅速編織起的交際網絡卻讓眾生不知所措。於是,有人開始躲進包房裡唱起孤獨的歌。在《這夜免收人頭費》中,觀眾可能更容易接受第一種說法,因為劇場演出有先後次序,情節、歌曲都是線性展開的。但演出結束後,我們不妨把對稱的兩端都認作是合理的源起,而前後倆故事並沒有好壞高下之分。職是之故,問題的焦點已不是由「時間」的「進化」、「演變」和「退化」所帶來的價值判斷,而是人和人之間微妙的關係。這樣的辯證關係,就彷彿流行金曲反覆吟唱:「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

 

《這夜免收人頭費》所呈現的情形可以抽象地概括為:在「時間」的制約中,人與人喪失了相互連接的感受力。但弔詭的是,人們正是習慣在「時間」的「價值觀念」中掙扎,纔有了喜怒哀樂。我們也仍然是需要「時間」的「科學尺度」,纔能如台詞所說「去講你有幾需要時間去做你想做嘅嘢」。我們面對「時間」常常無能為力,因為它不受操控,於是便挖空心思通過其它方式呈現,譬如說「比喻」——像劇中說「時間有推動事件發展,就係『進化』,而時間無推郁到件事,甚至件事番轉頭去原點,就係『演化』」——這是我們對時間的命名,甚至你會問「我唔鍾意呢個進化,我可唔可以只係一個演變,甚至係退化呀?」所以「咁其實時間嘅相對性只係一個比喻」。又或者給時間一個刻度:秒、分鐘、小時。這些方式不斷被利用,從而成為量化的工具。當演員在講「未來」這個詞彙時,它只是一個空洞的指稱,對它的描述其實建築於前人對時間的定義,而這樣的定義又是以社會價值作為衡量標準的。總歸來說,這樣的「時間」都是權威用精確語言定義的產物。劇中「Time is just a concept」一句並非空穴來風。

 

通過科學的時間,人們可以更快捷地呈現自我,相反,人與人之間的感受是相當耗費心力的嘗試,而感受卻是音樂、歌詞、舞台、演員在努力傳達的。當楊智遠說「我搵到屬於我的時間,sorry」。「但無論時間係長定係短,你都只係可以控制到『當下呢一刻』」,這意味著「時間」和「當下」是一種個體感受,而非機械刻度,而這種感受無法用言語描述,卻能通過歌聲傳達至旁人內心。劇作給予「時間」一種「非科學」的闡釋,試圖在「人」與「時間」的辯證關係中找到平衡。「時間」變成了與他人相關聯的場所,也是自我覺醒的靈光。而曾經困惑眾人的,那個「誰的『未來』?」則需要重新被提出——究竟是你自己的「未來」?還是你和他的「未來」?還是某個群體的「未來」?此刻,重要的不是「未來」,而是「你」、「我」、「他」之間的聯繫。

 

曲終人盡,觀眾哼著印象深刻的樂段走出劇場,可能會想起那些與家人朋友伴侶,或者獨自在卡拉OK歌房中的點滴感受,僅會心一笑,便已明白。

 

(作者按:文中引用白話台詞皆出自《這夜免收人頭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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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