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六乙戲劇工作室繼《俄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之後,帶來這個「中國製造」戲劇計劃的古希臘悲劇第三部曲:《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下稱《被》),並於香港「新視野藝術節2016」作首度公演。與前兩部曲不同,今次導演李六乙大膽將原本的希臘悲劇重新解構定位為諧趣喜劇。未入場前,單看意念,玩味十足,本是我在「新視野藝術節2016」中最期待的作品之一。雖然入場前早已聽聞不少負評,導演自己也在場刊中寫道「我等待著嚴厲的批評」,於是我改為抱著「審慎樂觀」的態度入場,好迎接李六乙他口中這個「極大的冒險」。
我觀後發現,《被》當中所運用的各種搞笑元素,都不止是喜劇(comedy),說是鬧劇(farce)也不為過。喜鬧劇的特點是,你從來不用等待評論來驗證這是否一個出色的喜鬧劇,在演出當下,觀眾的反應已是最殘酷、最直接的評價,若作品能夠讓觀眾發笑,縱使不能草率地被定義為成功,但也是跨過了喜鬧劇的第一度門檻。
在這層基礎上,作品尚有很多空間讓導演發揮對原文本的詮釋,我們也不難閱讀到當中的一些隱喻和符碼,對當代中國社會、人性、政治的指涉,可謂相當豐富,在這個層面上,已不乏比我熟識中國的朋友寫有關評論,嘗試拆解作品背後的含意,我亦無謂重覆。於是,李六乙選擇在喜鬧的基礎上重構《被》是否有其必要,而喜鬧的元素又是否奏效,讓觀眾捧腹大笑等這些問題便成為這篇文章的討論焦點。
李六乙做這中國三部曲不是純粹為了惡搞惹笑,事實上我們都能清楚看到他在搞笑之間的縫隙中嘗試鑽出空間容納控訴和反思。不過,喜劇可達的深度以至影響力都從不比悲劇低。一個出色的喜劇盡顯智慧之餘,能夠做到幽默而富哲理的話更是一種藝術高度,辛辣尖銳的嘲諷往往也是對現實的荒誕和不公最有力、同時最易引起共鳴的控訴。近年香港網絡出現的改圖、配音等二次創作正是將喜劇元素的潛力盡情發揮,令不少政客「紅都面晒」,也令不少商家看準時機一同二次創作抽水,換取極大的社會迴響,從中達到宣傳效用。
不過,在《被》中,我們卻很難察覺這種力度。我們可以獨立從金廁所、從只沉迷於食色的男女、從紅本子中一字一句唸白等等片段的象徵意義進行聯想,但是力度之弱猶如隔靴搔癢,甚至看得令人不耐煩,因為這種指涉是靜止而缺乏前進空間,而更大的問題是作為主體的普羅米修斯,經過近兩小時的演出,其定位仍然是很模糊的,究竟他是否還是一個悲劇人物?當其他天神給他的懲罰變成溫柔的按摩、「被縛」變成「來去自如」的他面對著一個怎樣的困境?究竟李六乙的處理,為這個人物賦予了怎樣的角色設定和戲劇情境,又從而獲得怎樣的當代意義?這些問題始終都得不到令人滿足的答案,看著花招不斷在舞台上亂飛,背脊就不期然地往後挨,兩手也不期然交叉起來。
若單是就每個搞笑技倆來看,也會發現都好像不太奏效,我看完最大的感受是導演樂此不疲地重覆技倆搞笑,為了搞笑更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我甚至忍不住替演員們叫苦,他們可是使盡洪荒之力去搞每一個gag。就我看的那一場來說,依照觀察,洪荒之力換來台下的反應大至可分為三種:
(一)偶爾三數下的笑……也包括近乎恥笑的笑聲(這算是最仁慈的反應了);
(二)了解到出現一個似乎應該要笑的gag位,但由於太爛所以還是選擇木口木面地乾瞪台上(我通常是這一類);
(三)甚至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仍然滿腦子問號(在場的外國觀眾多屬於這一類)
唉……教我如何不去可憐一眾演員們?
若要將拆解劇中所運用的搞笑元素,大致可分為三個類別:
招數一、不文
挑戰道德底線,將一些觀眾只敢放在腦海中的幻想,大刺刺地呈現在舞台上,讓觀眾看得面紅尷尬,想不到演員竟大膽地做出來,大呼過癮之餘,也得到從道德規範的縫隙喘息放鬆的機會,正合佛洛依德在《詼諧及其與無意識的關係》中的放鬆說。劇中的性體位笑話、做運動時發出近似做愛的呻吟聲,叫得極盡銷魂等,都屬於這一種。問題是這一招實在被李六乙用得太膩了,近乎無間斷的呻吟早已令觀眾麻木,甚至感到煩厭,大概反應正是導演對於「人過度追求慾望而導致過勞」的一種悲劇呈現吧……不是嗎?反正都是我們自說自話。
招數二、出奇不意
突破想像框框,如能做到情理之內,意料之外,觀眾便會佩服創作者的創意及聯想,思緒比自己快,從而製造驚喜不斷的娛樂性。若果不能做到情理之內,那就不妨情理和意料都置之在外,這種就貼近一種周星馳無厘頭式的笑話,將兩種完全想像不到的元素拉在一起,只要你願意實驗碰撞,隨時能撞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帶領觀眾進行跳躍式的聯想,走一趟騎呢怪異的思想旅程。從金色馬桶取出飲品、自拍神器、將吹漲的安全套當汽球裝飾、出奇不意爆出一句廣東話、失驚無神大唱流行K歌可算是這一種。這種笑話是否奏效,通常與觀眾的文化背景有著密切的關係,因為背景不同,觀眾接收後所產生的聯想也隨之而異。所以計算不精準,容易令笑位變成inside joke,觀眾察覺到笑位存在,卻不能同笑,便覺不是味兒,甚或覺得被排拒在外。
招數三、微不幸
利用角色的微不幸,滿足觀眾食花生笑別人「哈哈咁蠢都有嘅!」之類的幸災樂禍心態,同時也滿足觀眾自覺幸運的心態(superiority),這種不幸只需要這微小就可以,小得我們不會為這種不幸而同情角色。例如角色說話經常剛巧被沖廁聲打斷;某角色總是比其他人後知後覺,其他人都停了動作,他仍獨自一個在陶醉地做等,都屬這一類。這也是很多編劇喜歡採用的一招,透過描述角色如何面對自己的微不幸來塑造立體的個性,契訶夫《櫻桃園》中經常倒楣的Yepikhodov 正是經典一例。這招在《被》中不奏效的最大原因在於缺乏一個完整的角色配合,這些微不幸事件散落在不同角色當中,角色也缺乏連貫性使微不幸事件的發生成立,就更見這些位置是為了搞笑而搞笑了。
當我們明白到原來李六乙所「精心」鋪排的笑料都不奏效之時,我們可以說,笑料不好笑也不要緊,「普羅米修斯」才是主菜。可是我在想,如果文本不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換上是其他任何文本,其實對整個作品也不會有太大影響,各樣的隱喻符碼也可照樣解讀無誤。那麼一字不改的《被》,是否純粹綽頭?或者,充其量不過是創作想念的起源?那麼,又如何談對文本的尊重?李導演曾說道:「批評聲愈大就證明你成了,都說好的話反而說明是完了,有問題,和大家一樣了嘛。」我會跟導演說:「你成了也難免有批評聲,但不要聽到批評聲就當自己成了啊!」
作者為新視野藝術節2016 ─ 藝術節再想像:新銳藝評人招募計劃四位入選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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