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藝術節的節目,挪威天選者劇團的《暗影》,是自己首次接觸約恩.福斯的劇作。這之前,在2015年西九劇場工作坊節中,香港話劇團舉辦了福斯劇作工作坊,那才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由於那次是閉門工作坊,因此只大約知道他在挪威國寶級的地位和國際間的名聲,和後現代劇作風格。這次純粹是抱著見識的心態而入場,卻高興地看到個人認為本屆最出色的戲劇演出。
舞台佈景簡約,道具不多,台後的右方是一張公園長椅,左方是一架鋼琴,中間散佈幾個正方形箱子/凳,半空吊著六個蛋狀的板塊,二、一、三個一組地分佈,小孩的錄像便是投影在其上。觀眾入場時,長椅上已坐了一個老人,他大部分時間只坐在那裡,放在靠手上間中微顫的手差不多是唯一的動作。台後方的牆上放映著一段兩棵大樹的錄像。
不久,老人走到錄像前,將兩邊的黑布拉出,覆蓋了錄像——是生命即將無影無聲地消逝?是回憶如陰影般倏然來襲?故事沒有特定時空,但慢慢推演時,觀眾可以想像場景是老人彌留間或甚至在死後的時空裡,回望一生和重遇故人的故事。「暗影」既是外在的事物,也是內在的心靈深處。福斯的劇本厲害地將人物關係和題旨逐步揭示,而導演嘉莉.賀頓手法也高明,藉著錄像、佈景,以至走位、節奏等,將劇本中那無奈的氛圍和對生命存在的詰問展示觀眾面前。
六個板塊上慢慢出現小孩的面孔,演出期間會出現兩個或三個人等不同的對話組合。他們主要望著前方(觀眾),但偶然又會「望」向交談中的人。(聽說在首演夜的演後談中,導演提及這些小孩錄像是分別錄影的,但她有指導/指引他們如何演繹對白,以及一些表情動作)
福斯的劇本,由多個像是久別重逢的人在寒喧的對白段落所合成。文句很簡潔,每一段對話差不多都是以這些句子開始:「你來了」、「等了你很久」、「好久不見呀」、「你還好嗎」,對話中常只是單字如「你」、「我」、「對」、「不」等等,雖然演出中這些對白不斷重複,但隨著聲線語調的不同,以及跟著的——即使差異很少——的對白,揭示了說話人多段千絲萬縷的關係和感情。反覆說著的開場白是許多年沒見,讓人知道這些「話」並非孩童話語,而是代表了現場的幾位無聲的老人家。由孩童讀出這些「老話」,稚嫩的童音與蒼老的語意所構成的反差是相當強烈。
福斯的對白有很大的音樂感,雖然是需要點時間去理解和進入,但聽著就把人吸了進去:聽了一段,才恍然而悟那對說話的男女孩是一對夫婦,然後就發現兩個對話的男孩是父子。然後又有兒子夫婦、兒子夫婦及他的友人,父母親及一名不知身分的女子等。跟著就發現那些小孩不是隨機而讀出對白,而是各有角色。而導演就利用在不同組合打出的孩童錄影,去幫助觀眾明白說話人的角色和關係。言談間我們發現有當下的對話,也有是交談的回憶。
人物角色關係層層疊疊,福斯將之拆解後坎進對話內。像父子一開始的對話叫人感受到兩人之間有些嫌隙,但到了近尾聲觀眾才發覺可能因為父親的婚外情導致家庭破裂(中段有母親質問丈夫為什麼「她會在這裡」,「我不要跟她在同一處」等線索);又或兒子和太太與他友人之間的一段家常閒話,到後來母親問兒子還有沒有恨「她」和「他的老友」時,才叫人意識到她與他好友有曖昧的關係,甚至因此離開了他。這些人物回憶中有美好也有傷心的片段──聽著童音說出「我們有過許多開心的日子,也有過許多不開心的時光」時,兩句概括了一對男女的關係,叫人戚然。
演出中也有對存在的疑惑,反映在對現實當下不明時空的恐懼,常問自己身處在甚麼地方,有時又覺得那是童年或往日曾經踏足的場所,對自己的存在並不確定,也總說要離開,要回家,甚至到了最後說「我們走」,但觀眾實在不知道他們是否能夠真的離開了。整個作品抽空了時空背景,直接呈現人的存在狀態和焦慮。
福斯的對白簡潔有力,賀頓也以沉靜的手法處理舞台。當這些孩童在唸著對白時,現實時空中的舞台,大部分時間是靜止的,少量的行動與聽進耳裡的對白也有對應的,像有女子走出來去擁抱長椅上的老人,又或者兩位女子坐著看打在牆上的星星錄像,又或者較年長的一位替滿面笑容的老翁整理衣裝等,都跟在訴說的回憶有關。他們的走位,站立的位置,以至動作的緩急,構成一幅靜穆而有力的畫面。看後叫人久久不能釋懷。
很高興可以看到別具一格的當代劇作,而且是個出色的製作。希望香港藝術節能夠繼續帶來更多不同風格的劇作。──或者,當前極紅的德國劇場?
第四十五屆香港藝術節《暗影》
製作團體:天選者劇團
評論場次:2017年3月2日,晚上8時15分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照片提供:香港藝術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