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號 新銳藝評人的學習年代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試評《埃及式最後晚餐》── 誰人在春天後繼續沉睡
文:黎曜銘

(一) 阿拉伯之春:花開過後

二零一零年,突尼西亞在一個商販自焚的火焰下,燃燒起一場一發不可收拾的「阿拉伯之春」。中東各地頓時遍地開花、風雲色變,而埃及的政局亦隨之而步入動盪喧鬧的春天。統治了埃及三十多年的穆巴拉克落台,較為保守的穆斯林兄弟會上場,然後又發生軍人奪權,各種鬥爭無日無之。

 

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在這動盪的大時代,自主神殿劇團的阿默特.艾雅塔(Ahmed El Attar)在二零一五年交出這齣《埃及式最後晚餐》。到世界各地的演出後,於二零一七年的今天終於抵達香港,讓香港的觀眾可以借此窺探一下阿默特.艾雅塔為埃及刻劃了一個怎麼樣的時代光景。

 

事實上,這種光怪陸離的光景,對於身處香港的我們,又會否有一種眼熟的感覺呢?

 

(二)一場沒有救世主的盛宴:埃及上流社會眾生相

《埃及式最後晚餐》的英文劇名是The Last Supper,劇名借用達文西的著名畫作〈最後的晚餐〉。筆者認為當中的借用十分有趣,而且蠻有深意。

 

在〈最後的晚餐〉這一幅畫作中,達文西描繪耶穌在釘十架前,與十二門徒在客西馬尼園吃最後晚餐的故事。席間,耶穌預言將有其中一個門徒會出賣自己。門徒們聽到這個預言後,流露不同的反應:有的驚慌、有的疑惑、有的憤怒。所以簡單來說,這幅畫作描繪的,就是發生了一件重大事件後,不同的人產生不同的變化與反應。

 

而阿默特.艾雅塔的《埃及式最後晚餐》也是如此。劇作描繪在阿拉伯之春等政治事件之後,上流社會家庭成員內的眾生相。有趣的是,我們可以發現,雖然社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但是這班上流人士卻沒有絲毫改變,世界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他們繼續如常地談論去旅行、做生意、買車、養寵物、如何請傭人等話題。劇作家借此充份諷刺他們脫離時代脈搏,沉醉於物質世界的平庸。

 

劇作家更借將軍一角,進一步突出上流社會自以為是、固步自封的特性。將軍應該是埃及軍政府的掌權者之一,但是他卻認為爭取自由的人民只是一群流氓,種種遊行及動亂都只是一時風浪,三個月之後便會平息,完全沒有嘗試了解人民起來反抗的原因。而最有趣的地方是,在阿拉伯之春,網上交友平台佔據一個十分重要的地位,不少青少年透過網上交友平台來向外界報導中東的情況,甚至組織活動。但位高權重的將軍卻對網上交友平台完全缺乏認識,席間要別人詳細解說,才能了解其一二。這不是正正反映了執政者與人民之間相隔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嗎?

 

這不難令人想起中國劇作家老舍著名的作品《茶館》。《茶館》一劇透過描繪北平裕泰茶館內茶客的眾生相,借此烘托出當時的社會情況及時代精神。可以說,該劇的主角不是茶館內任何一個人,而是隱藏在茶館背後的時代。而《埃及式最後晚餐》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主角也許不是餐桌旁任何一個人,而是隱藏在餐桌背後的、那種上流社會的精神面貌。

 

(三)荒誕與空廢:在餐桌上等待果陀

《埃及式最後晚餐》與達文西的畫作一樣,總共有十三個角色,分別是父親、母親、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將軍、管家、傭人、保母以及三個孫兒。而劇作一開始便描述一家人要等待母親到來後才一起晚餐,於是一家人在席間一邊等待,一邊談天說地。但是直到上了三道餸菜,直到全劇完畢,母親這個角色還是沒有到來。這實在有一種《等待果陀》的荒誕況味。亦即是說,全劇只是沒有結果的等待,席間的一言一語皆只是打發時間的工具。

 

如果以達文西的〈最後的晚餐〉作為一個比擬,母親代表的是背叛人子的猶大?是任何一個跟從基督的門徒?抑或是代表救贖的耶穌呢?筆者相信是後者。因為上流社會如果還是對社會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看來實在難以找到真正的救贖,對所有人如是,對上流社會自身如是。

 

其次,劇作中的語言密度也是值得一提的。在作品中,角色一開始便無間斷地說話,有時甚至幾個角色在不同的場區中重疊發言。全劇阿拉伯語來演出,而顯示翻譯的螢幕就只得一個,所以筆者觀劇的初段便有點跟不上眾人的對話。但是直到劇作中段,筆者便發覺,角色的對話內容不是重點,重要的反而是語言背後所代表的精神狀態。無論他們談論的朋友是賣熱狗還是賣豆,它們直指的也是上流社會的空虛。正如閱讀詩歌一樣,讀者也許不用執著於一字一句的解釋,而是應該透過文字,探討當中沒有言說的部分。又正如阿默特.艾雅塔所言:「透過文字近乎飽和的出現,淡化它的價值。」而正正就是運用了這種策略,使觀眾更有意識地思考當中的深意。

 

主子與僕人:一場永不休止的階級鬥爭

阿默特.艾雅塔在場刊中曾經指出,階級歧視才是社會上最嚴重的撕裂,而在《埃及式最後晚餐》一劇中,或多或少也反映了這種思想。在劇作中,絕大部分角色也是上流社會的人士,只有三個是低下階層,分別是管家、傭人及保母,而他們分別受到不同程度的欺凌。保母在晚飯期間不時受到主人的性騷擾,但她也只是不斷啞忍;傭人被孫兒投擲垃圾及拍打,但他也只好繼續站在一旁,笑著去面對;而管家被主人的兒子及孫兒長期欺凌,按捺不住,作出一點兒的反抗,最後差點弄得工作不保。

 

其實無論哪一種面對欺凌的方式,劇中的所有低下階層都只是長期靜靜地站在一旁,一邊等待工作,一邊無奈地聆聽上流社會空廢的對話。而這樣狀況與坐在觀眾席觀劇的觀眾極為相似,於是觀眾便更易代入低下階層的角色,更為同情他們,並不期然對上流社會產生憤憤不平的情緒。也許,這正正是劇作家刻意為之的安排。

 

(五)誰又在演《香港式最後晚餐》?

阿默特.艾雅塔在場刊中曾直接指出此劇的要旨:「我認為階級是導致埃及走到現在這個局面的主因。社會中那百分之五擁有財富和機會的人的內心是空洞的、沉悶的;他們沒法貢獻社會,只會從他人身上謀得利益。這是《埃及式最後晚餐》想表達的核心思想。」

 

看到這個說法,筆者不期然在幻想:如果現在要在香港演一齣《香港式最後晚餐》,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席間的十三人,不論男女貧富,不論信靠哪種思想,都是平起平坐,一同享用晚餐,互相服侍,一同討論如何解決社會各種問題。我們不用再等待任何人,因為救贖就在我們當中……

 

當然,這未免有點痴人說夢話。

 

第四十五屆香港藝術節《埃及式最後晚餐》

演出團體:自主神殿劇團
評論場次:2017年3月4日,晚上8時30分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作者簡介:「新戲匠」劇評培訓計劃學員

 

照片提供:香港藝術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