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號 新銳藝評人的學習年代    文章類別
【劇場外望】
離不開卻也進不去的《城堡》
文:李慧君

要數中國文學裡最著名的城堡,大概是錢鍾書筆下那一座:「婚姻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至於歐洲文學,卡夫卡的長篇小說《城堡》肯定榜上有名。而波恩劇院(Theater Bonn)作為市政府直接資助的劇場,資金相對優渥,近年致力改編世界知名小說或電影,當中有不少更是德國本土名作,包括電影《大都會》、《世界旦夕之間》(Welt am Draht)、文學巨著《浮士德》,以及全新作品《城堡》。

 

《城堡》是卡夫卡於1922年開始撰寫的長篇小說,故事講述主角K被某座城堡聘為土地測量員,當他踏雪來到城堡下的村莊時,卻不被允許進入城堡。經過層層複雜的人事和官僚體制,他始終無法進入,也找不到城堡的高層,甚至被告知聘用他純粹是多年前的一次失誤,安排他去小學當雜工。期間他和村裡的Frieda訂婚,但後來因為和被村民排擠的Barnabas一家來往密切,Frieda極為不滿,最後更移情別戀K的助手。K費盡精神,兜兜轉轉卻還是無法進入城堡,結果心力交瘁而死。

 

卡夫卡擅寫人際關係的孤獨和異化、生命的虛無與荒謬。在《城堡》中,K身為土地測量員,一心想進城堡工作,完成來這個地方的使命。然而目標近在咫尺,他努力向前卻又漸行漸遠,就像龐大而難以穿透的迷宮,一切行動都徒勞無望。他和村民也格格不入,在這個荒謬的世界裡,人際關係不僅沒有帶來溫暖,反而令迷宮更加迂迴,令他的反抗顯得不容於世。難怪在分崩離析的二戰之後,卡夫卡的作品得到舉世推崇。

 

 

是次波恩劇院改編《城堡》,採用鏡框式舞台;內容保留了大部分小說情節,只是人物的服飾打扮都變成2016的流行款式。另外,整個舞台被白雪覆蓋,舞台後方是巨型佈景板,展示著灰暗多雲的天空;前方右側是破舊汽車,左側是像城堡圓頂的球狀物體;台右是一間白色大屋,有幾扇被窗簾遮蔽的落地玻璃門;台左是玻璃小屋,一面完全透明,另外三面的下方有一米高的紅磚牆──如此巨細無遺地形容舞台設計,是因為在原著小說中,卡夫卡以寧靜雪夜,把讀者的想像一步步帶到這謎一般的村莊。同樣開局,放到台上一樣有效:深廣的舞台鋪滿形態各異的積雪(分別用了棉花、發泡膠和一種既輕柔卻能握在一起的塑膠雪片),配上幽暗的燈光、清一色藍和灰的服裝和佈景,建立出冰冷孤獨的異域。

 

K出場之後,眾角色一個接一個由白色大屋走進玻璃小屋,他們注視著K,卻在K走近時關上窗戶,甚至蹲下去讓紅磚牆遮擋K(和觀眾)的視線。後來隨著劇情推進,舞台旋轉,小屋完全透明那一面向著觀眾,讓我們看到K和Frieda的情慾動作──這時候,紅磚牆反而令台上的其他角色看不到他倆正在進行的勾當。

 

《城堡》是本長篇小說,當中人物眾多、情節細碎,而且寓意深遠。導演抽取人際關係疏離的面向,以舞台設計突顯城堡的荒涼、封閉的小村莊、村民各懷秘密的狀態、K孤獨而無意義的處境、盡力反抗連自己反抗的是甚麼也不知道的虛無,成功呈現了卡夫卡筆下的異化和荒謬。

 

另一方面,《城堡》幾乎齊集波恩劇院改編作品的幾大特色:
(一)為經典作品賦予當代元素;

(二)經常使用即時投影;

(三)經常使用英、美流行曲。

 

無論是《浮士德》抑或《羅密歐與茱麗葉》,波恩劇院總會為經典作品增添當代元素:有時是內容對白的改寫,有時是前衛或高科技的舞台設計,有時只是讓角色換上流行服飾。對某些作品來說,當代元素能令觀眾更有親切感,甚至找到嶄新的觀賞角度,如波恩另一家劇院Euro Theater Central對《流浪者之歌》的演繹[1]。然而如《浮士德》和《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改編,古典內容與當代造型及舞台設計的混雜,不僅無法提升作品,反而令觀眾感到無所適從。今次《城堡》採用了當代服飾,本來問題不大,但人物造型、兩間房屋、汽車以及城堡圓頂的風格、時空各異,共冶一爐的效果甚為突兀,也令舞台過於擁擠。不如只留下雪地和兩間房屋,令荒涼疏離的感覺更加突出。

 

此外,不少波恩劇院的作品運用了即時投影,把演員的臉部特寫投射到大熒幕;《城堡》甚至和《世界旦夕之間》一樣,實時直播發生在汽車裡的戲份。然而《世界旦夕之間》講科技世界的疑幻疑真,即時投影提供了多一重觀看角度,令觀眾在猶疑應該看演員還是看熒幕的時候,思考哪一面才是「真實」;另一方面,攝影機也強調了角色被觀看的狀態,十分配合他們被「big brother」操縱命運的情節。但《城堡》無論是人物、情節還是寓意都與此無關,架在舞台中間的大熒幕只會令觀眾抽離於作品之外。

 

同樣地,戰後西德深受美國文化影響(德國名導文.溫德斯的《大路雙王》正正緬懷因此失落的德國電影業),波恩貴為前西德首都,主流社會對「國際化」的追求,演變成美國流行文化的普及,或者在日常對話中大量使用英文詞彙。可能基於這個原因,波恩劇院許多作品都選用英語歌曲,並夾雜英語對白。但以我三年來的觀劇經驗,大部分英語歌曲和對白都運用得不甚理想,和整體風格南轅北轍之餘,也無法在美學上有所突破。

 

因此,《城堡》的改編雖然有動人之處,但以上三個問題模糊了卡夫卡創造的荒誕異域,那微妙的距離就像故事中的城堡,你離不開它,卻又永遠進不去。

 

《城堡》

評論場次:2016年12月1日,下午7時 30分    

地點:波恩劇院  

 

作者簡介:除了藝評,也寫旅遊、德國文化和性別議題。臉書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fernweh1013/

 

照片攝影:Thilo Be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