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寒冬，再訪柏林。

蒙歌德學院邀請，去年初嚴冬赴柏林Dock 11參與Nir de Volff的Total Brutal Theater舉辦的國際形體工作坊。Nir de Volff這個名字香港朋友未必熟悉，但Falk Richter相信就多人知道了。Nir de Volff跟Falk Richter近年合作頻密，於Schaubühne上演的《Never Forever》就是兩人合作的作品。2015年十一月，Nir亦曾到訪澳門，與澳門舞者洪振宇合作編創。

柏林的國際環境

Nir de Volff現居柏林，操流利德語及英語，但其實是位以色列人。這是柏林很常見的狀況，藝術圈以至其他範疇都非常國際化，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暫駐於此，讀書、生活，或發展事業。工作坊的參加者自然一樣——不同省份的德國人、同樣操德語的瑞士人，也有來自挪威、荷蘭、法國、西班牙、意大利、英國、日本等的同學，大部分都是現在落腳於柏林的藝術工作者，不少都諳德語或法語，無須以英語交談。德語水平較差的，除了我，就是幾位中東裔的同學，他們分別來自黎巴嫩、敍利亞等地，因戰火而離鄉別并，現居於德國。Nir特地在工作坊中預留名額予難民朋友，在其劇團的日常運作及創作中，也常有難民朋友參與。他說，他們也需要藝術，亦需要朋友。

這是柏林的一個重要基調，雖然德國右翼氣氛抬頭，亦受恐襲陰霾籠罩，但仍然努力展開臂膀，擁抱多元。

以胸式呼吸為基

Total Brutal，名字甚為激烈；工作坊中分享的USE-ABUSE方法，名字同樣激烈。

練習以呼吸為基礎及啟動，卻不是我們熟悉的腹式呼吸，反而是胸式呼吸。Nir強調要盡量把嘴巴張大，急速而大量的吸入空氣，大動作擴張的氣管及胸腔，這樣的呼吸並不溫和，甚至略顯暴烈。同學說道，多年來學習舞蹈，老師均教導以鼻吸氣的腹式呼吸，並維持平穩內儉。Nir說，他並不排斥其他方法，但在這一套系統中，需要全情投入的使用這一種呼吸。

「Ask yourself how much you can let go.」

第一個練習是「let go」，有點像release technique，強調放鬆的身體與頭腦。首先，我們站立著，以最鬆的方法，像斷線公仔般瓦解到地上，然後尋找最不費力的方式滾動。當中援用了somatic的技巧，強調腦部與身體（mind and body）的協作：「Talk to your body and see how much you can let go. Can you let go more?」 你如何發出這個「放鬆」的指令，與身體對話，叫它真的放鬆？有多少肌肉的緊張其實是源於心的不放鬆？很有趣的迴路，是意識與身體互為影響的內在對話。

最初大家正在潛心與身體對話，都不期然動得很慢，Nir提醒，別掉到慢的慣性，應該尋找不同的節奏。慢，會否也是你心裡對「放鬆」想像的局限？想像的門打開，不同的韻律便來了。

由慢到快，由地面到站立，以至各種方向的移動，Nir帶領我們拆開一個個慣性，大汗淋漓、不斷舞動的兩小時過後，Nir才會說，熱身結束。

「USE-ABUSE」

兩人倚著對方，傾聽彼此的呼吸，等待impulse，一同「let go」，融下地面。僅僅是此一啟動便需要反覆練習。Nir不斷觀察，提醒我們放掉腦袋的控制慾望，讓呼吸牽引。每當呼吸與動作的連結變弱，Nir便會適時叫停，並要求重新由感受對方的呼吸開始。

Nir以「abuse」作為關鍵字——二人在即興中，反覆輪流拉抱對方的不同部位，諸如手、腰、腳等等；雖然最終須用手或臂拉扯，但根源在呼吸，由呼吸的能量及胸肺的擴張激發動力，從胸腔蔓延至肘，才達至臂。盡量感受手肘，不要用手指帶領動作；把重點放在胸部的能量與起伏（activate chest），藉此導引身體的動作。

「abuse」作為兩個動者的關係，以「融下地面」及「let go」作為動作間的接合。「use」是使用對方的身體——即興過程中難以分辨誰是主誰是客，互為彼此的重心，動作沒有對方是完成不了的。在尋找的過程中，也有嘗試「用」對方的身體來拉筋的方式。

Nir繼續發展，提醒可以嘗試旋轉、踢腿、跳躍，以至大幅度飛旋等動作；並再置入一套路：兩個人身體分開，展開雙臂，敏銳地抓住彼此呼吸所共同建立的「impulse」，身體撞擊，一起瓦解或融化到地面，進入「abuse」。尋找撕裂的一個瞬間，分開，而後再度撞擊。

此時排練室中是一對對旋風般的二人組合，外在看來相當澎湃而激烈，如兩人在撕扯、扭打，能量原始而洶湧，但又蘊含奇妙的牽絆，在撕裂當中有擁抱，在擁抱之中「abuse」。 Nir常說，尋找你未做過的動作，不要想動作美或不美，甚至要去尋找那些你覺得醜的動作。

呼吸導引出來的動作十分有機，當二人的呼吸連結，誘發出來的能量流暢洶湧，我因此做出了很多從未嘗試過的激烈動作。坦白說，感覺非常過癮——二人能量高速交換，無計劃但有默契；清晰而強勁的能量流動中，動作飛快俐落，腦袋竟能在一旁安靜地看，看著所有動能的弧線，如狂草般飛瀉又瞬間流入下一個瞬間，而身體正在不假思索的自由飛旋、墜地與撕扯當中。撞地，因為有「let go」與呼吸的基礎，完全不會受傷。

狂喜。在舞蹈中達致狂喜。

我終於明白《Never Forever》中糾結複雜的動作質感從何而來，觀時看到的非動作的編排，卻是深刻湧動的能量流。當中都市人於疏離關係中既渴求愛與陪伴，又害怕被倚賴、驚懼傷害，因此既渴望擁抱又渾身是刺，如泥漿摔角又如探戈的親密傷害。

想像力——腦袋與身體的關鍵字

Nir 常常說，先體驗。直接以身體去感覺，去體驗。先不用語言去解說，不用理性去拆解。理論仍然有，但既然能身處同一時空，身體的事情他希望先讓大家直接地感受，然後再談。這方面固然是的，這篇文章相信也難以再現整個工作坊的身體經驗，僅期望以某程度的文字紀錄，提供一些思考和想像的脈絡，作為啟發。

但同時，在工作坊過程中，語言作為暗示和導引，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Nir敏銳於文字，使用恰當的字詞，提示動作的質地、速度、形式等想像。沒錯，正是「想像」的重要性——如果想像著慢，便遺失了快；如果想像著溫柔，便看不見激烈。如「USE-ABUSE」就是一種美妙的字詞，「use your partner」、「abuse your partner」，未及想像過的方式，帶來未及想像過的質感。這是腦袋與身體的協作過程：當腦袋獲得提示可以往某一個方向發展，而身體己經有了之前的基礎累積，便可以達到全新的境界。我看見一套有條不紊的動作探索方式。

動作開發（Movement research）：概念引發的質變

一個旅程。一次有系統的專注實驗。

我在香港較少動作開發（movement research）的經驗。這個工作坊非要編創，而是專注於實驗（experiment）。我看到了實驗室的特質——概念、構想、實驗、觀察、反覆實驗，大膽、自由，思緒可岔歧徑，但觀察清晰。Nir從觀察及概念開始，以「let go」及胸式呼吸為基，改變根本的動力及動作的誘發方式（way of trigger），並加入不同的想像，層層遞進，與舞者共同尋找新的舞動。

比如說，胸式口部呼吸與腹式鼻腔呼吸相比，重視胸部主動性的基礎，喚出的動作蘊含豐沛的情感，能量狂野而湧動。

著重手肘而棄手指也讓情感從細緻與精巧，退一步回到更原始的狀態。若以脈輪觀去看，也許就是與心輪及喉輪連結的身體狀態。我感到brutal的意思。就無怪乎感受到強烈的情緒震動，以及爆炸性的氣息。

是舞蹈，絕對是舞蹈，只不過入手處渾然不同。理解身體的方式。因為概念的轉變而轉化，編舞者一層又一層的深入，發問——這情感是甚麼？這狀態是怎樣的？身體與情緒如何連結？探索是有進程、有系統，但又不是純然的理性分析，而是從一個經驗、一個實踐中走到下一個問題，迴旋漫探，而不是遵循某個已然確定的方式。

如果只有動作的設計而沒有這些內在動能的探索，呈現出來的動作便只有編排，而無法達致那股無以名狀的能量。因此，所謂的「無以名狀」並非沒有方法，卻是可以清晰地層層遞進。觀眾被感染，真難以知道，原來舞者與編舞者在動作的形相之前還做了那麼多功夫。

總結

實驗室對於舞者的柔軟度、體能、適應力有高度要求。這套方法比較適合已有一定肢體基礎的人士，我亦觀察到柔軟度、紥實的基本功會支持動者作更大程度的即興試驗。工作坊既有舞者亦有演員，身體訓練與文化背景多元，質地與面貌大異，提供了很好的複雜性，讓大家相互刺激、觀摩與學習。每個人帶著自己的優勢與弱項，以及慣熟的身體詞彙進入即興，一天天下來，可以觀察到大家被啟發，身體詞彙在互相滲透。而動者的腦袋也很重要，具開放性、自由、勇於嘗試，具敏銳觀察力的動者走得更遠。我認為這些也是當代表演者的重要元素。

作者簡介：多棲動物，畢業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09年成立小息跨媒介創作室，為劇場導演、演員、文本及形體創作等；亦涉錄像及跨媒介創作。主要作品：《七天七夜－一缺城市誦曲》、《靜默邊境》、《靜默。邊境族》及《女身饗宴》及等。

個人網站：http://chankwunfee.wix.com/chankwunfee

照片提供：Nir de Volff / TOTAL BRUT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