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以駐節藝評人身份參加澳門城市藝穗節,已經是2010年。那次在澳門逗留了兩個周末,觀賞了六七個演出;今次連續停駐九天,觀賞了九個演出[1],並參加了「主題講座:異鄉戲味──身體、記憶、勞動」,以及讓藝評人公開討論的「藝評擂台陣」。
澳門城市藝穗節(下稱「藝穗節」)至今已是第十六屆,特色是演出類型、題材多元化,分佈在城市不同角落,而且多是非常規表演場地,期望以藝術節目帶動觀眾流動,認識澳門在賭城以外的城市面貌。當年藝穗節選在十一月舉行,適逢格蘭披治大賽車,全城熱鬧沸騰,藝穗節的各項街頭巡遊、合家歡演出,更把嘉年華氣氛推至高峰。而今屆藝穗節改於一月中舉行,避開旅遊旺季,所選節目也少了節慶、街頭和即興性質,而貼近傳統表演形式。另一方面,藝穗節首次由澳門文化局主辦,無論在節目和其他活動的編排,抑或網站、場刊及節目手冊的製作,都比往年更成熟也更方便觀眾。然而回到藝穗節本身,愈趨精緻的作品和行政配套,是否提供了一個更好的切入點,讓觀眾(重新)認識澳門,以及城市與藝術的關係?又是否和藝穗的邊緣精神背道而馳?身為藝評人,應該如何在密集的觀賞之間,發掘在地的生活觸感?讓我們由是次藝穗節的幾個作品說起……
場地與作品錯配
澳門雖小,卻古蹟處處,藝穗節不少演出場地都有深厚的歷史淵源,可惜場地與作品的錯配,不僅無法帶領觀眾認識古蹟的背景,更削弱了作品的可觀性。例如由澳門編劇、日本導演與演員合作的《生之葬禮》,講述一對澳門父子的故事,選在極具代表性的大三巴遺址廣場演出,看似理所當然。問題是廣場空曠,加上演員沒有使用咪高峰,不少對白被附近的人聲車聲淹沒,當中所表達的情緒起伏也白白流失。另外,劇本以澳門為起點,父子倆隨際遇牽引走過歐亞,最後以挪威的致命意外作結。由於劇本薄弱,故事中的城市背景和流徙狀態都沒有得到深刻發展,而和大三巴一樣,淪為空洞的背景。
澳門本土新作《我遇見了貓》也有類似問題:除了第一場以形體動作模仿貓的神態外,基本上就只是朗讀創作者和貓的故事,並投影貓的日常照片,沒有好好利用何東圖書館後花園的多元空間,工作人員甚至需要時時提醒觀眾怎樣移動、站在哪裡觀看,徹底破壞本來就不甚吸引的作品。
以上兩個演出如果搬到黑盒劇場上演,較親密的空間以及燈光、聲效的配合,有望彌補文本的不足。相反,來自台灣的《Dear Vuvu - 半個阿嬤》在人物個性和關係方面欠缺張力,原住民語言也和港、澳觀眾有點距離,唯獨是熱鬧的歌舞無分國界。因此不如放大作品的懷舊、街頭文化元素,讓觀眾在戶外空間,更自在地投入夜市般的歌舞連場。
空降作品的抽離
有場地與作品在藝術方面的錯配,影響演出的可觀性;也有部分作品本身甚為出色,但由於創作人員對場地缺乏認識,在意義上產生巨大抽離感。例如台灣「明日和合製作所」的《坐坐茶室》,以情慾互動為主題,選址曾經是煙花之地的福榮里九號本是非常合適。然而在活化保育浪潮之下,演出場地現在已變成藝文空間,旁邊的福隆新街,則成為各國遊客喝咖啡和拍照打卡的地方。對此,有澳門藝評人在「藝評擂台陣」上表示,即使時至今日,福隆新街附近仍有性工作者在街上招攬生意,因此對他來說,《坐坐茶室》以此為題卻不曾觸及這些真實存在的人,有消費性工作之嫌。
至於葡萄牙「斯高蘭杜舞蹈劇團」的《夜》,以極端陽剛的風格,與另一作品《五個女人》的陰柔細緻形成強烈對比,令人留下深刻印象。至於演出場地舊法院大樓,是被評為「具藝術價值」的受保護建築,現時供不少本地藝團使用。《夜》的其中一幕,舞者把巨型車輪擲向大門,「砰」一聲把許多知道舊法院大樓歷史的港、澳觀眾嚇呆。雖然聽聞第二晚演出時,創作團隊把大門先拆下來,換上普通木板,結束後再把大門裝回去,但從一開始的處理手法,就可以看到創作者、場地與澳門城市之間的割裂抽離。
眾數的城市與藝術
身為來往澳門接近二十次、每年都會出席藝穗節、澳門藝術節或其他藝術活動的香港人,我對澳門以至各類表演場地及古蹟早有認識。今次稍為不同的,是有幸和兩位台灣藝評人共同生活一星期,並透過她們首次到訪澳門的觀察、驚奇與疑惑,重新思考這座城市;另一方面,連續停留九天,也讓我有機會觸及以前不曾到訪的橫街小巷、廉價餐廳,聽聽基層、移工、新移民的生活日常,和繁華賭城或歷史古蹟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
尤其難忘「主題講座:異鄉戲味──身體、記憶、勞動」中,澳門「小城實驗劇團」的黃詠芝分享與東南亞移工共同創作的經驗,移工面對的困難、鄉愁、人事煩惱,最後總結成三盞燈的一場街頭演出。這些基層女性的故事,不也是澳門生活萬千絲線的其中一部分?藝穗節的邊緣個性、城市與藝術的連結,在遊走古蹟之外,有為澳門不被看見的族群預留位置嗎?同樣地,「世界移民與難民日」與藝穗節同期舉行,在小城裡卻如同平行時空,展示著都市經驗、創作與觀賞的不同可能性──而彼此之間沒有交集。
無庸置疑的是,就藝術成就和行政配套而言,今屆澳門城市藝穗節比2010年的更成熟、更完善、更具吸引力。可是掛著「全城藝穗」的宗旨,策展人必須意識到澳門各種個人與群體,甚至是不同背景的創作者所呈現的城市多元面貌,並讓藝穗節成為展示其複雜性的平台。至於單純追求精緻藝術的任務,大可以交給澳門藝術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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