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聽過羅晨雪的《1699.桃花扇》,於是幾個月前捧她的場,看了《牡丹亭》折子演出,同場在《遊園》選段中,發現另一位打頭陣演出杜麗娘的余彬。對於余彬那相對沉厚平實、帶點感性,有別於大部份閨門旦的聲音念念不忘。所以當知道在香港藝術節的《春江花月夜》中,她將會全場擔任主角,就毫不猶疑地決定必看這部崑劇新作不可。
這部於2015年首演的新崑劇,靈感來自唐代詩人張若虛的作品《春江花月夜》的詞作為故事的構思,再加以無窮的發揮。根據導演李小平,這次來港演出的是其中一個版本。
甫一坐下,便發覺那個半透紗幕的設計很簡單也很美,幕內的電燈營造古代燈籠的氣氛已令人安頓下來,傳來微弱的古琴配樂令人更加放鬆。所以聽眾等待開場的這段時間,竟然是筆者參加過不同的表演節目以來,見過最安靜的一次!觀眾等待中的談話雜音少之又少,可能大家已被現場氛圍定神了,在不知不覺間,心靈先被放緩了。
這部作品在音樂部份的獨特之處,是在中國傳統的絲竹打樂上,另加上一個西洋室樂的弦樂四重奏,這個特別的襯托,令一些極感性而憂傷的場景,更添淒美。去年看舞劇《風雲》時已感受到台灣作曲家李哲藝的感染力,但這次在保留傳統崑曲的旋律框子裡,才聽到他對於唱腔設計孫建安既定的傳統美的一份執著與成功。
整部劇的戲份最重、唱演最多的就是這部劇的監製,飾演主角張若虛的張軍。有別與近年聽到來港表演的新進巾生,張軍的演唱並沒有他們的嗓音吊得那麼高或粗細明顯,可是四十出頭的他,聲音竟依然帶點少男的味道,毫不牽強,平順非常,在中低聲區有著比一般小生更具磁力的壯美,而且連綿而悠揚。演這個二十七歲的小生,在劇照裡的他並沒有甚麼大的吸引力,但當反白的舞台強燈投射到他的妝容上,那不但是俊俏,更應該說是精緻漂亮才最合適。他配上一身白衣,慢慢的一個轉身低頭,有別於當今比他更年青的一輩在舞台上表現的那種玉樹風流(這當然也包含了女小生的行當),張軍有一種更少見的「傾國傾城」的媚態。
余彬演的主角辛夷,用了三個分場演繹人生的三個階段,由十六歲演到六十多歲,極具挑戰,扮相倒是分得很明顯。角色的安排順著余彬的特質與行當去編寫,所以余彬並不需要以老旦的聲音來演唱。在第一幕的時候,余彬演的小姐優美可人,感覺上是要比幾個月前她演杜麗娘的時候聲線較嬌,更羞答。而第二幕已是中年的她,以她本身最令人舒服的聲音——正旦的唱腔出現,非常高雅。可是,由於在這幕中,辛夷看不到張若虛的幽靈的緣故,余彬所演的一切,都只可以像獨腳戲般去演。而第三幕中,老年的辛夷與張若虛真身的交流中,余彬大部份時間都只需要在做身段表情和唸白,在台上不斷默默地聽著張軍演唱〈春江花月夜〉,反而是一大高難度的演技要求。辛夷的戲份不算多,但對演技的要求相當重。本著來看她多幾眼,和聽多幾曲的心態而言,當然難免會失望。
這晚演出的一大亮點,落在一個戲份相當重的角色——仙子曹娥上。基本她是從第二幕帶到完場,由張冉演十四歲的曹娥,經歷了五百年後,只有思維上的成熟,人生練歷、感情以至容貌,都依然是十四歲不變。張冉一出場已引起人們的注意,她的嬌美亮麗扮相貫穿了這部幽苦的劇目,是一個非常正面的角色。張冉的唱腔柔美而光亮,眉目高貴而堅定,再加上一些現代的舞台姿態,站在台上氣質非常壓場,所以很難不成當晚台上的焦點。
這部崑曲有不少描述幽冥的場景,也有大量的武功雜技與鬼怪場面。這倒令人想起浙江紹劇的格局。飾演烏龍鬼差的錢偉,唱與演都十分有趣。除了幾位表演武藝的地府小差外,幾個大花臉殿王也令場面輕鬆不少。演孟婆的鄒美玲的聲線與台風都非常冷艷,除了她的一句「好香喔」(指她熬的孟婆湯),竟然冷中帶挑逗,這倒非常玩味!而演張若虛好友張旭的關棟天,在首尾兩幕都非常矚目。這位前輩的聲線依然中氣十足,明亮得來且靈巧佻皮。丑生李鴻良演劉安這個快樂老人充滿書卷味,與常見的崑劇丑生表現的那種滑頭作風,大異其趣。
在演奏上,加上了弦樂四重奏的中樂小隊,比純中樂的崑曲伴奏更豐富。小提琴組與笛子的演奏最動聽。其實整晚的音樂編排都令人感到非常舒服。記得去年看新粵劇《李白》,追字幕追得很費勁。而這部《春江花月夜》,用詞相對簡潔易懂,但字眼依然漂亮,瞄一下已可大概了解內容。當然,與欣賞其他藝術演出一樣,對於作品的了解越豐富越好,對於其文學與典故,甚至行當曲牌結構,都是懂得越多越好。可是,即使對古典崑曲研究不深,在看這部作品時,都應該可以投入。
再說回張軍,他在西方樂壇閱歷過後,似乎也能夠從中獲取到崑曲以外的演繹靈感。還記得第一輪謝幕之時,他從後台走到舞台中央的後方,側面看著地下久久才面向觀眾,始再慢步走到舞台前方接受喝采。這已是在一般崑曲的謝幕時很罕見的場面,明顯地,這是應用了舞台劇的一些表現方式,而且,他在替劇中人物情感完結時最鮮明的一刻把感情「保溫」,再一次呈現給觀眾,然後才畫上完美句號,這並不是花巧。
這次張軍的演出,在沒有刻意表現的情況下,竟然可以叫人動容流淚。他是越夜越唱得漂亮,特別在休息過後,他在第三幕〈回陽〉的場景時,以平靜的思維與身段,來預備去演繹〈春江花月夜〉一曲。他那平靜得令人吃驚的感情狀態,在唱〈春江花月夜〉時表露無遺,每一句都那麼平靜安詳地去表現全面的失落及目送心上人的永別,身段是平靜但繃緊的。觀眾看到演出者的完全忘我代入,真的令人感動。這並不是全場以一個永恆二十七歲的凍齡不朽標緻扮相可以做到的。所以張若虛的消失,並不在於故事的完結,而是在張軍的護駕下,直到謝幕時,再一次由他從後台帶到台前,才真實的來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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