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菜餚留心食材品質、味道和賣相,品嚐雞批,焦點是它的酥皮與餡料。酥皮的色、香、鬆脆程度代表烹飪技藝,而餡料味道的濃淡鹹甜、醇厚抑鮮美,不但代表了各地菜系特色,也是製作者的心血成果能否令人垂涎欲滴,還是讓人吃後感到滿足愉悅的消費差異。
香港話劇團新戲匠原創作品《慾望號雞批》(下簡稱《雞批》),全劇以人類在一間法式高級餐廳進食雞批作開始和結尾。首尾呼應的迴環敘事結構,發揮了嚴謹控制爐火溫度的「酥皮」效果。然而,切開酥皮,在結尾部份呈現的倫理歧義性(ethical ambiguity),相同的顧客面對相同的雞批之複雜矛盾感情,帶給劇場觀眾的反思卻是,作為創作者探索主題的「餡料」──「人性是甚麼?」,在在超過了是否賣相佳、味道好的食肆選擇問題。因為,當擬人化的「餡料」用生命故事問我們,人類果腹的需要,背後應該是甚麼的選擇和計算時,我們就真真正正地被納進了人性的衝突。當觀眾離場,嘴邊仍留著一些酥皮屑的時候,就會想到:「啊,這《雞批》的餡料,看似易入口,但是否容易消化呢?」
酥皮的「趣」味:語帶相關的科幻悲劇
在當代香港,《雞批》被焗製成一部科幻劇場,本身已值得觀眾期待。《雞批》文本中有一個反烏托邦的未來世界,也有一個香港人熟悉的生活世界。酥皮用沙特和叔本華的存在主義包裝,外表看似米芝蓮的法國雞批,但與香港觀眾共鳴的文化切入點,其實是大家熟悉的茶餐廳雞批文化,撈了醬油的洋蔥、火腿加雞肉。當追捕「走雞」的海關職員大叫:「唔好為難我們啦,都係打份工咋!」在兩難前的港式人性,是最反諷共鳴的幽默。
編劇劉穎和導演鄧灝威的忽發奇想,不單是把擁有人類美麗外表與智力的基因改造雞,送入焗爐內,製成餐桌上用刀叉仔細品嚐的雞批餡料。更甚者,是「玩」人與雞的關係。因為,一方面,雞除了是港人慣常喜愛的食物,在禽流感還未肆虐的美好年代,雞是會活生生被關在家裡的廚房,待過年被屠宰的「家禽」。雞跟狗不同,在香港擠迫的居住環境,人與雞同住一室,為的是要品嚐在廚房走地的鮮雞肉味。故事中,男主角餐廳大廚也決意把一隻女的基因改造雞關在自己家裡,緣分也好,憐憫也好,目的是要保護她/牠免遭被殺的噩運。她/牠的歧義性,跟香港俗文化理解雞/妓的相關性一樣精彩。在設定的科幻想像中,劇場觀眾眼前的改造雞,如同劇中人物看見的一樣,只是人雞不分的美少男/少女。當第一女主角美少女改造雞「0926」在大廚的床前與追求大廚的女強人(任職海關主任的第二女主角)相遇時,「0926」想做一隻怎樣的「雞」的對白內容,在一個三十過外、渴求以婚姻為歸宿的港女面前,憤怒的雙眼,看見的只有港人熟悉的「北菇雞」,也是全劇最咬口最爆脆/趣的酥皮位,女強人彭珮嵐演技的潛力,值得留意。
餡料失控:奔向一片沒有窗花的天空
外表與人絕對沒有分別的改造雞,能作為未來世界的高級食材,是因為牠/她/他們受過學校的訓練,讀過書,樂意在餐廳客人進食牠/她/他們前,和客人先談天說話。劇一開始,就是那位女強人被邀作客人出現在餐廳。除關心婚姻外,她平常的消費慾望,就是希望嚐到在一般情況下,要等上三五七年才有機會吃到的固體食物──雞批。故事讓我們知道在未來的那天,人類已只能以流質食物為生,每天吃到的魚、豬或牛味流質食物,很大程度上跟我們今天日常放進口內的薯片一樣,烤肉味也好海鮮味也好,都是化學技術欺騙味蕾的幻覺。因此,未來的科學家心中的美好和珍貴,是那有人形人體,有語言思考能力,可以和人類溝通的「食物」。食物本來就是生物。然而,當這生物跟人沒有差異的時候,它仍然是食物,還是已經是人? 以號碼代稱而沒有名字的生物,有資格滿足慾望嗎? 因此,《雞批》中的「慾望號」作為一個科幻寓言故事的虛構符號,它表徵著通往目的地之交通工具,不管它是一輛街車、一艘開往新大陸的哥倫布帆船,或是一列奔馳於銀河鐵道的999火車,在《雞批》的故事裡並不重要,要緊的是,目的地是甚麼地方。
故事裡,當有自主思考能力的「食物」,不再為了滿足人的食慾而存在,「它/牠」就是具有想改變命運,尋找自由之慾望的「人」。其實,當人在現實世界中發現有關環境、政治、道德倫理、科學技術方面存在的人性問題被忽略而產生「反烏托邦」(dystopia)世界,人委實就是被困在雞籠內,受殘酷社會壓迫的「雞」。人從雞籠內向外望,天空前總有窗花。《雞批》女主角「0926」改造雞,希望能逃往「走地雞」居住的地方,在在提醒劇場內的觀眾,要問生活在雞籠內的自己:「為什麼我們會接受一個與理想國度相反的(香港)社會?」「0926」是一個慾望不達的悲劇,但也是《雞批》中的悲劇英雌。正如劇終重回餐桌的一幕,那比任何雞隻更長命,性格猶如無可無不可的「老油條」男雞「0510」所說,「0926」能夠逃離防守森嚴的宰制,是奇蹟,但奇蹟會發生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她真的去做,而我們不會去做」。
咬開酥皮,這個劇場的雞批餡料,隨著劇終大廚吃「0926」的曖昧、「0510」藉淺嚐「0926」來印證被教導要犧牲自己來滿足人類口腹之慾的命運正確性、女強人對抗吃與不再吃的選擇,餡料味道忽然像日本芥末,突然一刻會直衝觀眾的腦袋,問:「為什麼人吃人的慾望,會在社會中被美化、被不斷製造呢?」,當我們說雞批餡料很美味的時候,是因為「我們已經忘掉了雞批餡料中的人性,還是我們的人性在不知不覺間已被改造了?我們被教育成為具平常心、樂意擁抱制度,抑或是想出走的雞?」也許,我們會如大廚般同情改造雞,但在現實中,我們亦會為最近流行於中產家居的隱形窗花和透明窗花而感到興奮,為新科技帶來的消費品著迷。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