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人劇場」一直努力的方向,是通過不同文學作為藍本,在劇場中展現意象想像。當改編的作品是香港文學,則文學與劇場的關係是必須去處理,例如如何在劇場展現文學性,如何以戲劇手法展現文學內容……雖然這種改編實在是困難的,但同時其可能性甚多,因為文學內容不單是故事情節,更可以是敍事方式、語言特質、風格氛圍、關注的社會問題、文化意識等等,尤其改編香港文學作品時,要在表演中呈現某一時代的香港本土文化,亦相當令人期待 。今次《Bear-Men》亦無例外,這次他們的原始文本是西西 《縫熊志》,經表演後其意義會經詮釋而有所轉化,要指明是原始文本的原因,是因為一來 《縫熊志》本身並非一本小說,不具有任何情節內容,而是西西的製熊日誌,為每一隻熊所代表的歷史身分一一介紹;二來導演譚孔文指明本劇靈感來自《縫熊志》,其內容與文本沒有直接關連,在場刊中表明創作源頭來自著作中〈受傷的月熊〉其中一幅相,導演由這張相,想到老作家在家縫製毛熊的情形,從而想到自己的過去。但既然本劇以《縫熊志》作招徠,作為西西的讀者總想去尋覓兩者的連結,而筆者認為有兩點,一來是作為收藏過去的回憶呈現,二來是以他者言說的敍事角度。
以熊作為象徵的憶舊氛團
作為切入點,先講講原始文本《縫熊志》,本書的毛熊多以中國歷代人物為藍本,而並不單單介紹歷史,而是從不同角色中創造服飾特徵,並記錄如何去縫製這些特徵,從而給予毛熊獨一無二的生命。它們的故事中分別盛載了西西的回憶,而讀者可以透過毛熊及文字記錄,重新進入西西經歷的情感世界中:「談起微型屋,每個人都會回憶起自己小時候的那一棟,充滿感情。在歐美,大概每個人都有一、二隻毛熊,生日時,或者聖誕節時收到。」
《縫熊志》主要以集體創作的方法,透過分享各人的過去經歷來編寫,而出來的劇情卻出乎意料地完整,主要故事內容為回憶童年少年時,與父母同住家中的生活點滴,並表現對病與成長的恐懼及掙扎。然而,這種故事容易落入俗套,尤其以編作劇場方法創作,故事會十分零碎、結構不會精細、劇情亦難以達到一定理念深度,而其好處是富有豐富多樣的素材及真實的生活感。導演看準這一點,而以一個相當現代的方法呈現:舞台分成前後兩部分,前方為充滿白雪花的白色房間,只有一張椅子及一部衣車在旁;而後方充滿各種各樣的道具、聲效工具及樂器,由五位演員直接在後方的五張椅上講出旁白,製造不同音效及舞台效果,並即場演奏樂器及獻唱,故全劇並無燈暗轉場,只利用燈光及角色出入作轉換。
這種手法與近期「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演出的《金龍》相類似,以非寫實亦非簡約,游走在虛實之間的方式,材料繁多、道具豐富的萬花筒表演。分別在於《金龍》 以種種俗不可耐的廉價印象作意象,以此對照出劇場常處於的高尚藝術,來表現出一種媚俗美學(Kitsch Aesthetic),著意表現出這媚俗背後的低層生活及多元俗文化,使觀眾始終只能以一種抽離的角度旁觀他們的世界。而《Bear-Men》則透過重現過去童年的種種事物,如舊廣告、師奶間的鄰舍對話、童年玩物……實在地表現出舊時代的生活氛圍,而其中雖然同是低層生活,但並無《金龍》那種媚俗感,而是表現出一種憶舊情懷,如昏黃色的美夢一樣,其目的是勾起觀眾對自身童年回憶的嚮往,以令他們完全投入於劇作表現的感性氛圍。這種氛圍在後台以背景方式演繹,多與前台故事演出同時進行,例如演員套住杯子講出賽馬旁白等,舞台的分隔使這種氛圍相當生活化,同時又因即場的土炮式製作,例如用扇造出飛雪效果,使舊日環境不會過分矯情。
配合電結他及色士風的現場音樂,使種種童年回憶的片段都能有足夠的力度,把憶舊情懷感染觀眾,亦不至過度私密而使劇情不可解。如同毛熊是西西自製的紀念品,書中每一隻不單止是獨一無二,更因全是手製,在製作其間毛熊會與西西產生一段共處的歷史,而使每隻毛熊帶有其具私密性的回憶。《Bear-Men》所展現的家居房間、父母往事及童年困境,引發自各人的童年回憶,能勾起觀眾自身最私密的記憶,一幕一幕尤如對往日的紀念品一樣。如西西所憶述的毛熊「有的就一直陪伴他們長大,然後送給自己的子女、孫子女。我們過去玩過打陀螺、打彈子、抓米袋、跳繩,這些都成為我們的記憶,而且是集體的」。但當然地,未必每位觀眾都能進入劇作想營造的那個憶舊時空,所以表演以一些較具象徵性的意象來保持劇場的表演感,而用作連貫的象徵正正是毛熊,導演很著意把一隻有翼的毛熊安置在表演的正中心,看著頭戴熊耳冷帽的演員演述故事,而毛熊亦吸收了許多故事,從而成為大家童年回憶的感性對象,其中回憶是傳承的亦是集體的,方法是用多元敍事方法,透過他人之口述說「他的故事」。
他的故事:以他者身份重敍往事
先前提過,各人會在後台講出敍事者旁白,五人分別有父母,朋友,赤子的「我」及另一個「我」作角色,而同時他們亦有一個稱作「BEAR-MEN」的集體身分,並且有一個錄音旁白,在開頭及結尾時直接與他們對話。如此構成了一個多元複調的敍事語言,首先是以「我」的身分來述說往日生活及「我」的心理狀態,同時亦以另一性別的「另一個我」來與父母對話,其次是以朋友角色的演員複述故事,然後是眾人以「BEAR-MEN」的身分,對那個自我懷疑的場外音作心靈對話。
這種複調的敍事方式,不可避免地產生情節上的混亂,尤其是兩個「我」的身分所構成的性別混亂,以及由畫外音而來的人物錯亂,使劇情變得不合理甚至不可解,令觀眾在其中難以投入。這可能是在編演過程中眾人分享內容較相似,而使分離的界線不夠清晰所致。但除去還原回憶的要求,兩個我能使敍事者的身份較為抽離,加上朋友的轉述,使其中有關病苦及恐懼成長的情節,能夠表現得甚為幽遠,變得猶如他人的故事。尤如西西的作品一貫地以朋友的語調寫作,《縫熊志》其中以旁人身份述說毛熊的故事,實際上是透過毛熊作間隔,側面述說自已的故事,可以帶來一種距離感。本劇以一種重述記憶的語調,把那個無人稱的往事,間接地告訴他人,無論是朋友,「BEAR-MEN」還是觀眾,都因這種距離感而進行回溯,嘗試尋找由回憶構成的生命意義。但筆者認為這個目的太明顯,尤其在結局時用角色對白直述出來,這可能因為目的難以單單直述故事就能透到,但效果甚為露骨,已把西西那種複述所帶來的距離感完全破壞,使這劇一直努力營造的憶舊氛圍如泡沫般幻滅。
綜觀整劇,雖然在表演手法上非常高明,但劇本上的問題依然難以克服。不論如何以萬花筒方式展現,但因劇本本身的老套、零碎及深度不足,以致令人留下印象的,只有如使用衣車,在雪地上扔雪嬉戲等電影感較重的畫面,如在劇情上能更精煉及普遍化,在對白的深度上多花工夫,想必更令人更感動。幸而現在因音樂、效果及舞台設計的用心之下,觀眾即使未必能進入角色,亦能感受到音符及說話中的情懷,與演員們一起在舞台上追尋將來,又或化身「BEAR-MEN」,與自我心靈展開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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