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
我參與柏林戲劇節一事,我曾在其他媒體分享[1],也做過一些訪問。在IATC的專欄「藝評筆陣」中,我打算講一些之前未有提及,劇場工作者可能更關心的事。
基本資料還是要重提一下的。我的劇本《未來簡史》入選了柏林戲劇節2016(Berliner Festspiele 2016)「劇場相遇」之「劇本市集」(Theatertreffen Stuckemarkt)五個劇作之一。我需要參與三項活動:《未來簡史》(下稱《未來》)的讀劇及座談會;主持一個工作坊;以另一套新劇《後人類狀況》參與投案環節(pitching)。一眾評審在開幕式一起亮相,並沒有躲在帷幕後面。而且開宗名義講述評審準則:他們對非線性敘事、多重身分建構、重新界定(或質疑)文本等感興趣。當然,我更想知道,他們為何挑選《未來簡史》。評審之一Kathrin Roggla在「劇本市集」小冊子撰寫了一段評語:「今時今日要記住未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眾多相遇的旅程,猶如美學的過山車……(文本)拒絕線性敘事的戲劇構作,以密集的詩化語言述說一個當代社會的殘暴幻象,而這個當代社會的異步(asynchrony)卻隨時倒退至任何形式的野蠻──例如國家組織的人體器官盜竊及暗殺。文本中的幻象似乎如此真實,而現實與夢境混淆的可能性看來似是而非,但它的強度足以令人不寒而慄。這些夢魘會否長久以來組成網絡,準備和我們的未來爭一日之長短? 」
從「劇本市集」其餘四個劇作,確實可以看到評審一以貫之的口味(雖然Kathrin Roggla在場刊強調,他們並沒有勉強要將所有文本綁在同一標竿之下)。丹麥的兩個女人機械秀及英國的約拿芬.邦尼奇(two-women-machine-show & Jonathan Bonnici)的《反式-》(TRANS-)由四位演員演出,觀眾圍成一圈。演員在一小時之內不斷描述身處的空間及觀眾的外表、動作及隨身物品。因此,每一次演出的文本也不會相同,但又是同一齣戲。這個概念便十分有趣。德國編劇西蒙娜.庫徹(Simone Kucher)的《這個故事的一個版本》(Eine Version der Geschichte)是一連串反反覆覆、有關亞美尼亞大屠殺的獨白。克羅地亞的廸諾.佩素(Dino Pesut)的《最後的熊貓或靜態》(Der (vor) Ietzte Panda oder Die Statik)則以四位演員扮演非人非鼠,講述幾十年來的克羅地亞歷史。斯洛文尼亞的巴拉.高力(Bara Kolenc)及亞狄.圖達(Atej Tutta)的《變型記3》(Metamorphoses 3)則以震撼的畫面及音效針貶斯國的政治狀況。四齣劇作都是非線性敘事,並開拓文本的不同向度,饒有趣味亦惹人深思。
去柏林之前,我順道回去倫敦一趟,也再訪布魯塞爾的Kunstenfestivaldesarts藝術節。加上柏林之行,我深深感受到歐陸劇場極欲求新的躁動。相較之下,倫敦的劇場是保守的。歐陸劇場卻極力尋求打破舊有劇場形式的作品。因此,概念劇場(Conceptual Theatre)將會是下一波的戲劇潮流(或者已經降臨?)。概念劇場是劇場創作人重新思考現有劇場形式、概念,嘗試以新的方式表現或重現劇場,其理念和當代藝術(Contemporary Art)相似,甚至可以說時有借鏡當代藝術。前述的《反式-》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如果以打破故有模式為標準,英國冒起的體驗劇場(Immersive Theatre)也可以說是概念劇場的延伸。 有趣的是,跟以往編劇、導演角力(此一時編劇主導,彼一時導演主導)的戲劇思潮不同,編劇也能參與這一戲劇思潮。他們可以新文本方式挑戰劇場形式的框框,可以單人匹馬寫出概念劇場文本(如Tim Crouch),亦可以配合不同製作形式(劇團Punchdrunk的體驗長壽劇Sleep no more也有不少文本)。
可是,求新的過程難免遭逢挫折,所以,我在歐洲看戲亦會中伏。這是司空見慣的矯枉過正現象。德語劇場也在經歷此一悸動。享負盛名數十載的柏林人民劇院(Volksbuhne)藝術總監法蘭克‧卡斯多夫(Frank Castorf)下年退休,其繼任人竟然是全無劇場經驗、前英國泰特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 Gallery)的總監Chris Dercon。柏林人民劇院原有班底無得留低。我看了柏林人民劇院的Der Die Mann (今年Theatertreffen十佳之一)。表演後的頒獎禮上,導演赫伯特‧弗里奇(Herbert Fritsch)便顯得十分憤怒,劈頭第一句便是:「柏林人民劇院是我二十多年來的家!」可以想像,柏林人民劇院的藝術取向將經歷翻天覆地的改變。這項人事更替是德語系劇場的大地震,既令人不安也惹人期待。求新不保證成功,但其精神卻難能可貴。荷蘭導演Ivo van Hove月前來港,在演後談,他說每齣作品都有可能失敗,但他不害怕,因為這正是藝術好玩的地方。誠然,求新至少可避免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所說的僵化劇場。我常覺得,在歐美觀劇,應持不亢不卑的態度──既不必把每齣作品視為神劇、貶抑自己,亦不要自我抬高地位而指指點點。不要為如雷貫耳的大名所懾,也莫要少看名不見經傳的名字。每一次進場看戲,預設愈少,看到的東西愈多。心胸更廣闊方能看得更清楚。這至少是觀眾應該努力的方向吧。
「劇場相遇」今届首設投案環節(pitching)。入圍「劇本市集」的五個編劇及組別,獲邀參與這一環節。每人/組別有十分鐘時間展示(present)自己的作品,之後亦有十分鐘答問環節(由四位評判主持)。整個投案環節由網上直播,而待五組展示完畢後,即刻進行一小時網上投票,開放予全球網民。勝者將獲多蒙特劇院委約為2017年作品。我展示了構思中的新作《後人類狀況》(Posthuman Condition)中的第一場。《後人類狀況》是我開展的新系列「後人類旅程」中的第二部曲,《未來簡史》乃首部曲。我邀請了紀文舜(Sean Curren)及馬嘉裕演出,並找來資深劇場行政陳惠儀任監製。雖然最後由斯洛文尼亞組合勝出,我們的表演亦獲得部分觀眾讚賞。最有趣的事,在投案環節之後的一天,我在劇院碰到一位婆婆,她興奮地主動前來和我說話。她問我,你在那裡找來如此好的演員?如何找來一位英語演員?我便解釋紀文舜是一位在香港工作多年的蘇格蘭籍演員。她又緊張地問我:你還會繼續發展這個作品吧?我說,會的。
攝影:Lotus Chan
我以前在英國已聽聞投案環節這件事情,不過從來未參與。在預備的當天,有人打趣說,你們豈不是成了American next top model?德國編劇庫徹的一位電影界朋友亦感詫異,這種風氣竟然蔓延至劇場。我想,懷疑的背後,是憂慮投案環節能否找到真正的佳作。因為口舌便給的藝術家,不一定能做出佳作。反之亦然。而今次最後由觀眾網上投票,又衍生另一些問題:參賽者其實可以組織他們的朋友投票,甚至有電腦程式可製造無限分身。勝出的不代表作品質素高。那麼,投案環節的意義何在?而當我第一天接到要參與投案的消息,已覺得這是德國劇場的事,因此,我並沒有在香港大肆宣傳,只是在表演前幾小時隨意將消息放在臉書。不過,投案完結後,柏林戲劇節亦表示會重新檢討,且看其往後的發展吧。
其實在英國讀書時,我已想著如何能在歐洲展示自己的作品。一個方法是聯繫劇院、藝術節,帶自己的作品巡演。這方面已有一些香港劇場人做出成績,在此不贅。另一個方法是潛入他們的內部。以編劇為例,就是參加比賽及徵件(open call)了。英國的劇本比賽較多,但當中不少只限英國某地區(例如英國的西北部),亦有一些比賽歡迎英聯邦甚至不限地區。也有比賽如Bruntwood Prize,只要求參賽者有英國地址便可。背後的理念是,一個編劇無需受地域限制:他可以隨時以任何地方為創作基地。不過,值得深思的是,香港編劇如何能回應歐洲以致國際社會議題?如何既本土、又國際?或者如何令本土的作品挖得夠深,有足夠的力量跨越文化,觸碰人類的永恆命題?當有機會和世界各地編劇對話的時候,彼此之間有沒有共同關心的話題?我們對他們面對的問題又有多少了解?
我回港已兩星期,柏林戲劇節將會在兩個月內把《未來簡史》翻譯成德文。這個作品在德語系劇場的發展,現在仍是未知之數,但至少有一件興奮的事情讓我期待,跟我每次開始寫劇本的時候之心情一樣。關於寫作及我走過的歷程,留待下期再詳述。
[1]詳見「在走向國際劇壇的道路上──寫於出發往柏林戲劇節前夕」,2016年4月27日,明報世紀版,或參閱獨立媒體之轉載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42200
[2]可參考:甄拔濤,〈太陽底下找新事──倫敦觀劇經驗小結〉。載IATC Artism2015年六月號網頁,(http://www.iatc.com.hk/group/artism_magazine?issue_id=68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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