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 從科技進入心靈
討論劇目:《冬梅》
藝評人:邵善怡、黎曜銘
主持:陳國慧
初稿整理:江祈穎
定稿:邵善怡、黎曜銘
作為中英劇團第44劇季首個演出,《冬梅》既是中英劇團「戲劇新晉培育計劃」第三年的成果,也是首次與香港專業教育學院資訊科技學科主題公園及劇場創意科技高級文憑合作,以探索劇場與科技為主題,亦展現出藝術團隊的默契。今年第一集「評深而論」,邀請到年輕藝評人邵善怡與黎曜銘,就《冬梅》的文本、舞台美學、氛圍及科技作深入討論。
(一)走入冬梅迷亂的意識世界
《冬梅》編劇陳修鳴是一位精神科護士,所以故事是從她的工作所見證的眾生點滴,邵善怡認為主角冬梅是經歷了一些痛苦的回憶及創傷,以致記憶錯亂甚至失去記憶,觀眾進入《冬梅》劇中時,會經歷冬梅意識迷亂的狀態,理解她的痛苦,到處找回記憶以得到解脫的過程。這種方式有異於傳統敘事結構,黎曜銘作為編劇,深感本劇挑戰之大,因為從意識狀態出發,觀眾較難理解主角需克服的困難,當中一些情節及意象亦多次重複,而每次重複都有所不同,這其實挺對應夢和幻覺的主題,因為夢是取自現實的某些元素,但是又會經過潛意識的一些轉化。
《冬梅》不斷令陳國慧想起Sarah Kane的《4.48精神崩潰》,都是希望觀眾沉浸於她的精神世界裡,這個過程需要有鋪墊,《冬梅》那種重複雖然令觀劇有困難,但這個方式是令觀眾理解那腦內的重複,幫助觀眾進入這個世界的策略。邵善怡覺得這種兜轉或重複,其實很呼應到記憶這個主題,因為記憶會隨時間而淡去及遺忘,只有當我們不斷去尋找時,記憶才會重新被確立,找到價值是什麼,所以不斷兜轉。《冬梅》利用三段式重覆結構,在情節、對白,或再現整個空間中,都有這種重複性,每一次重複的對白會知道得更多,或在演員演繹上令你理解更多,所以重複不單是記憶過程,亦從一起去經歷重複產生關係,協助觀眾建構記憶,理解主角的記憶現在回復到什麼程度。
黎曜銘以兩個角度去看,首先他認為《冬梅》雖然沒有用傳統戲劇結構,但三次重複其實就是起承轉合,使戲劇有所發展,一開始主角靠其他演員論述自己的故事,卻不想接受自己,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第二段主角是會多用自己的角度去講故事,講自己跟姑媽、爸爸、媽媽的故事,有更多實質記憶令事件有所發展。最後有一些突破,她決定打開閘,接受自己找回的記憶,接受自己找到的身份。
(二)起始動機不清晰 隨演出推進加深認識
主角進入了夢境,然後一層一層地去找回她的身份、她的記憶,令黎曜銘想起《潛行兇間》(Inception),當中主角的動機、尋覓和困難都很明確,令觀眾很投入劇情。但《冬梅》的困難之處,是其實主角的動機未算清楚,一開始好像並不想找回記憶,所以無法感受記憶對於冬梅來說有多重要,只能在後續發展時慢慢得知。邵善怡覺得觀劇好像是要找回真相,彷彿是推理過程,當知道她的一些經歷,例如她的家庭不完整,目擊一些死亡事件,令到她找到痛苦根源,從一開始的逃避,慢慢去面對,觀眾陪著角色一起尋找自我。
邵善怡注意到劇中有一堆難以明白的對白,如「我是誰?你為什麼在這裡?你來過我家?」,其實能令觀眾去理解其精神狀態,陳國慧認為這個重複的處理,正正呈現出無法衝破的困境,只能不由自主地重複,而單單聊天其實很難了解他人的困擾與世界,但透過這種重複,明白那種不斷纏繞的困擾,從而產生共鳴感。
陳國慧認為這種文本入路不是平常會接觸到,對於演員和導演來說,挑戰大之餘,他們都會被作品所觸動並感到有意義,以至疫情過後還有動力繼續搬演。另外,這類文本在創作上有很大彈性,讓不同演員或導演介入不同的空間或元素,找到很多發揮的可能性,例如燈光安排、音響設計,以及形體的結合,產生更多不同的資訊及意象,令作品豐富更多,這些元素可以吸引觀眾,但意象元素過多,有時卻會使人迷失,亦與文本難以結合,使觀眾失去方向,但同時這種迷失感或許是角色的某種狀態。黎曜銘覺得導演用了很多手段,去呈現一些意象及畫面,非常賞心悅目,而執行力很強,一節完了緊接下一節更精彩的視覺意象,目不暇給,令人跟著意象走,雖亦能跟從情節發展,但卻令人很難專注文本細節。
(三)電影感與舞台意象引起聯想
劇中角色拿著一些實時錄像,那鏡頭有不同的語言,有時像是冬梅的眼睛,有時會用第三視點,有時會客觀地描述景色。邵善怡覺得除了作為冬梅的眼睛,更放大了冬梅的五官,有一些定鏡表現痛苦的表情,能放大人物的內心感受,營造出電影感,令觀眾多一些聯想,例如在白紙的雪道上拍攝細碎的腳步,表現出他的不確定。還有舞台上很多行李箱,一個行李箱打開後,是村莊窄巷的模型,那投影使冬梅好像站在一條窄巷上,眼前看上去的天空很細,投影會具象化了壓迫感。還有黑白投影配合整個景色,與整體相當配合。
陳國慧認為投影令觀眾可以從特別視覺去看角色,雖然舞台上的指示較少,令空間呈現較抽象,而時間的流動亦較隱晦,需要觀眾努力去探索過後,才能較清晰去呈現。文本的留白能有較詩意的處理,這個是編劇的策略,有效地提供很多彈性給導演。黎曜銘認同留白正正是特別之處,舞台劇其實是集體創作,劇本是第一點,然後導演和演員,再與不同設計師合作,才變成一個演出。劇本空間越大,每一次都不同,每一次都會有有趣的事發生,每一次都是精彩的冒險。這就是舞台劇最吸引人的地方,重演由其他導演處理,會完全是另一種呈現。
邵善怡發現冬梅有時是年輕女演員,有時是穿著黃色雨衣的男演員,不單指一個女人,亦可以是男人、小朋友,甚至乎是受害者,受害者走到鐵皮屋裡目睹爸爸死亡時,是穿著一件綠色棉衣,其後台上所有人都穿著這件棉衣,這裡呈現的不是具體某事某人,而是通過不同的人和事,令角色成為符號,觀眾發現有很多受害者,能夠聯想甚至代入。例如當中刻意安排角色在門後出現,觀眾只看見一個巨大的黑影,就營造了一種恐怖感。影子還有另一個運用,舞台上有鐵絲網給人一種監禁的感覺,而上面不規律地貼了很多白紙,當關台燈後影子打在白紙上,就令人有城巿的聯想,彷彿是一棟棟樓宇,冬梅她從令她溫暖的村莊離去,到較大的地方時有所迷失,這就構成一個尋找的過程。陳國慧認為這種技術介入,可以提升這個作品,產生另一個角度,有更多聯想給觀眾。
(四)意識與現實並置 ,真實與夢境連結
外國演出會突然推大音樂,把觀眾都抓起來,黎曜銘發現《冬梅》亦有運用音效設計,有效吸引觀眾注意,當所有人在聊天時,令大家進入狀態看舞台,補足了起始較難投入的問題。邵善怡補充在中段有兩次很大的行雷聲,配合燈光閃動,令人一醒之餘亦用了雷雨效果。但另一方面,當中有加插新聞或天氣報告作畫外音,因為太現實反而令人從戲劇中抽離,但這種手法,其實提醒觀眾記憶空間與現實世界是並置的。例如左右空間分別做兩種東西,一邊是懷舊的夜上海音樂,一邊是當下的事情,呈現為同時不同畫面共存的意識時空。黎曜銘強調現實與夢境有著微妙的聯繫,例如現實下雨時,夢境其實都與雨有關,例如雨打在鐵皮屋的聲音,又例如樓上滴水滴到臉,夢中就突然下雨。
《冬梅》運用了些流行歌曲,提供了一些時代氛圍,亦幫助作品建立節奏,但不同人對音樂有不同的記憶聯想,歌詞本身亦有一些訊息,卻與這個作品聯繫不大。陳國慧提到演員除了演出外,亦有形體及機器操作,擔任崗位很多,而當中白清瑩比較專注,演員整體的默契有水平,很多形體的ensemble可以看到默契。邵善怡亦認同白清瑩最能帶人去冬梅的世界,呈現到她痛苦,其他演員在形體運用上亦見流暢,特別是運用光球,除了製造象徵,形體上操控光球起落,營造出追尋的過程,當中刻意通過球的色彩及光暗變化,呼應記憶的散落。黎曜銘發現有一幕演員在屋裡找到足球假裝踢,然後他拿著光球假裝足球在彈動,利用了光球的可塑性,是一些有趣的設計,他認為演員非常專業,處理細碎對白而準備做到節奏,不單技術很高,還需要大量練習。
陳國慧指出主角狀態的拿捏很微妙,因為她有時是抽離於角色本身,有時又要進入記憶,演繹出冬梅的不同時間點,就成為不同敘事角度去看整件事。邵善怡認為這些拿捏是準確的,例如敘述她失憶時,會是相對冷靜的旁觀者;但當她進入記憶,重演記憶裡的他時,當她踢球、打球時,會有其獨特的興奮;當她經歷痛苦,亦呈現到內在的感受給我,演繹得相當好。黎曜銘亦認同難度非常高,第一幕有說過冬梅現時是51歲,但回憶裡面有很多時空,那些時空或是意識,或是幻想,或是夢,不同段之間有些開心,有些較激動,有些純觀察,究竟怎樣演出到位,拿捏不同情緒及年齡,是對演員的一大挑戰,現時演員完全克服了這些困難。
(五)總結
除了演員的演技,陳國慧指出藝術科技的運用亦很影響觀眾的接收,《冬梅》選擇在青年廣場演出,欠缺其他場地的固定裝置,所以比平時有更複雜的設計和投入更多的資源裝置。未來文本亦要嘗試考慮如何運用科技,或有一些元素令科技能夠介入,有助於增益舞台美學。黎曜銘提到《深夜小狗神秘集題》,用了視覺上很精彩的示範,科技是令到作品更加出色的工具,而未來一些香港場地都有這種技術,例如東九,是可以探索科技運用的空間,最初嘗試時未必能用得太純熟,但當經驗成熟時,自然遊刃有餘。
邵善怡重申實時投影是用得挺好的,但某一些代表意識世界的東西,例如流水、水滴,花葉的投影,又或樹的形態,這些影像其實是偏向不真實,偏童話風格,與文本風格頗有出入。那些水珠很大顆,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放大,但在敘事裡比較細膩,感受本身並不強烈,放得這麼大會令人覺得未必很配合得來,所以可能在風格上需要調整一點。科技與敘事是誰在服務誰,是演出必須思考的大問題,文本說故事重要,還是設計科技運用重要,如何達到足夠的契合度,是創作人需要很多探索的空間。這次《冬梅》有題材上的嘗試,有運用科技的元素,也是一個新進編劇的作品,希望大家繼續去支持香港的創作,期待香港有一些新的創作力可以在舞台上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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