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西九大型舞蹈節「自由舞」上演的節目——《女俠傳奇》,由德國編舞雙人組合Lisa Rykena及Carolin Jüngst 以拼貼般的舞蹈重現及反思英雄形象。作品簡介特別提到她們「引入酷兒和女性主義角度」以「探討演繹超能人物的可能性」。
演出開始,舞台中間是一個白色正方,上方高掛一個巨大的紅色鐵三角。兩位舞者身穿形狀像肌肉大漢的黑白外套,像是機器在等待發動,響起像玩具槍發射的電音。白衣舞者以盤骨帶動稍稍屈曲的腿,畫出一個圈、踏步,再畫圈、踏步。突然,黑衣舞者整個身體大幅度向下墜,其身體如同巨大的拳頭向地上槌了三遍,讓人聯想起綠巨人的標誌動作,而白衣舞者亦拿起自己標誌性的長辮子,像是為自己的人設作介紹,後來她不時會持續甩動辮子出招。
接下來的整個作品,也會不時察看到流行文化中超級英雄電影的常見字句和動作,有點像是AI能夠生成的那些陳腔濫調的總和。例如,舞者以低沉而冷酷的聲音說:「The world is in trouble(世界正陷入險境)」,偶爾配上街道的環境聲,就像是停留於城市高處的超級英雄在俯瞰眾生;一位舞者多次突然倒地,另一舞者大喊「No!」,就像英雄電影裡失去盟友的史詩高潮;她們還不時膜拜高掛的紅色鐵三角,例如排成橫列躺下,對其張開雙腿,成了三個三角形。編舞當然不是AI,她們有思想,選擇簡單的句子或動作引用流行文化,能避免太強的指向性,引起開放聯想,也設計了大量原創動作串連作品。然而,這些對流行文化的重現是諷刺?還是致敬?作品的態度有點模糊,未如簡介般帶批判性。
自由舞2023:Rykena/ Jüngst《女俠傳奇》(攝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照片由西九文化區管理局提供)
反而,她們對英雄形象的批判更能見於另一段非關流行文化的引用。中段播放的馬刀舞曲,出自於1942年首演的芭蕾舞劇《加雅涅》中一段壯麗的戰鬥舞蹈,通常由一大群男舞者揮劍壯麗演出。而《女俠傳奇》的兩位舞者則以輕鬆、甚至有點滑稽的動作回應,她們按著樂曲中笛子的輕快節奏快速出拳,又向各方位快速抬腿,並以垂下下巴、張大口的浮誇表情呈現戰鬥的辛苦模樣。音樂結束後,她們以像是英雄組合的勝利姿勢定格,卻故意放大氣喘聲,和芭蕾中要求舞者毫不費力去呈現的流暢動作及高貴面容形成鮮明對比。中後段期間,也有幾次包含氣喘的動作組,像是質疑英雄人物永恆的、完美的威風形象。
女性主義其中一個論點便是對男性傳統的陽剛氣概保持質疑。那是對男性特別附加的社會期望:必須「硬淨」,不可展露脆弱一面,而且要追求成就。女性主義者認為這是父權系統下的壓迫,導致男性需要壓抑情感,並只可以把其化成憤怒和攻擊,形成有害的男子氣概(Toxic masculinity)。對此,舞中有一小段也略見一斑。舞者手掌屈曲似握一物,並無法自控的拋向遠方,另一舞者驚訝道:「What have you done!(你都做了甚麼!)」暗示那帶來了破壞。對於自身無法把握的破壞力,舞者惱羞成怒地怪罪於鐵三角形:「You make me do this」。這裡的三角形可以說是父權的象徵,不過這段也頗為輕描淡寫,或許看起來仍然只是單純對流行文化不加批判的引用。有害的男子氣概的反面,是一個可以脆弱、可以失敗的形象,而作品花了更長篇幅傳達這個形象。
最引人入勝的一段關於心。她們脫去了肌肉型的外衣以後,緊抓對方身體的皮肉,同時從對方的胸膛抽出了一些東西。二人的手指規律地縮放,軀幹發出酷似心跳的宏亮聲音,將手上那來自對方的無形之物拍打在自己的頭上、膝蓋上。此時一人的頭猛向一方甩動,另一人的膝蓋也是,同時保持著心跳的頻率和發聲。這場「將心比心」慢慢發展,心跳聲逐扭曲成仍帶有節拍的嚎哭聲,最終兩人面容扭曲地抱在一起哭泣。
這段是影響兩位舞者關係的關鍵。起初,兩人有時獨立,有時像隊友,歸隊時就有專屬「隊形」,例如以一致的輕鬆小碎步,從場內一角跑到另一角。但經過心的一段,她們的動作更親暱:搭膊頭、以額頭貼額頭、擁抱,甚至再投入快舞戰鬥的時候,兩人更像是合體。一位舞者跪著伸手,和另一位躺著的舞者抬起的腳,互相觸發,跟著電子節拍一同上下甩動,如一個機器裡面的兩個核心齒輪,而核心齒輪又會牽引身體其餘部分,如肩膀也展現出合體帶來的餘震。這拆解了英雄強壯的外在,使她們能夠互相理解虛弱一面,打出更合拍的一戰。
整場表演裡,她們多番倒下,然而總是死而復生、死而復生,如同超級英雄一代接一代。近乎結尾,兩人倒下,燈光黯淡,雷聲和雨聲播了兩分鐘,似標示著最終的終結。然而,她們又再起來,讓你以為舞蹈會繼續之時,大喊:「FUCK!」——真正結束表演。這一次是最直接的怒控,我視之為她們拒絕不斷換代但無更新的英雄形象:「如果又再重複多一次,我唔Q玩啦!」
我不是Marvel的粉絲,對於她們如何接收美國流行文化的英雄形象並無太多共鳴。然而英雄不只存在於美國漫畫和電影,也能見於芭蕾傳統劇目,或德國的納粹領袖,及街道隨處可見的雕像偉人。反英雄或反威權,對德國編舞及觀眾而言,或許是從小刻在骨頭裡的經訓,又近乎已成常識,甚至在當代藝術界已成主流的性別意識,對權力的質疑或已是她們的流行文化。然而,對於香港觀眾來說,儘管不是沒有反威權的歷史,但對政治人物操權的反感,普遍並未融合到生活當中對性別角色或流行文化的批判。那麼,觀眾能抓住《女俠傳奇》的蛛絲馬跡,並看見一種更自由的新英雄形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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