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編舞Inbal Pinto在疫情長期封城下誘發創作,其作品在2022年登場,這次來到西九舞蹈節「自由舞」作亞洲首演。看到作品中文譯名——《異想客廳》,頓然閃過迪士尼動畫《美女與野獸》的〈Be Our Guest〉中,貝兒在偌大的瑰麗廳堂,與茶壺及蠟燭等朋友載歌載舞的場面。異想空間內人與物的對話驟然成為預設的期待。相對中文譯名,英文名字《Living Room》(客廳以及Living一字)卻更開放,而「Living room」作為日常起居及接待客人的空間,增添主與客的脈絡,似乎留下一個更能異想的空間。
Inbal Pinto分享其靈感來自經典女性主義文本、美國作家Charlotte Perkins Gilman在1892年發表的短篇小說《Yellow Wallpaper》——一名疑似患有精神病的婦女,用第一身視角,記述自己在醫生丈夫及社會壓迫下,經常被獨困房內,與黃色牆紙的對話。走入西九自由空間的大盒劇場,一幅海棠紅植物圖案畫布,配上一個小木櫃、一張木枱及一張木椅,牆上一盞壁燈及兩個掛鉤,一目了然。幾件懷舊傢俱與大幅牆身圖案呼應小說時代。從房間能眺望窗外花園的樹木形態,再打上淡粉燈光,猶如《愛麗絲夢遊仙境》墮進兔子洞的前奏,提早為異想的基調一錘定音。
自由舞2023:Inbal Pinto《異想客廳》(攝影:Eric Hong @ Moon 9 Image,照片由西九文化區管理局提供)
與Inbal Pinto合作超過八年的女舞者Moran Muller登場時,身穿與牆身色彩圖案相同的長裙,在悠揚悅耳的音韻下,卻謹慎又惶恐地以第一腳位(First position)開合開合,背貼牆身移動。從右到左,從左到右,為觀眾量度了一次客廳空間,敘述現實限制。隨著大提琴家Maya Belsitzman譜寫的原創音樂更換變奏,加入戲劇性的音效,客廳進入失衡狀態。女舞者脫下長裙,只剩素色睡衣,以成熟紮實的現代舞及芭蕾舞基礎反其道而行,破壞身體的形態,上演連串拙劣情境。在失衡的異想空間,她時而被會動的桌椅絆倒,時而遭無形力量牽絆拉扯,或想抽離牆身卻不得已地糾纏,或嘗試捕捉攀附牆上的茶壺,多次突然高抬腿及細緻如腳趾、腳踝的剎那繃緊放鬆,配合特意過濾美感的面部表情,無限的不確定性躍於眼前。舞者與怪異客廳抗衡,紮實並坦然地以舞蹈開展人與物的探索與對話。
如此老實又貼題的呈現,是否有點諷刺並限制了更多探討異想(或Living / 活著的)的空間?作品下半部給予答案。體型健碩的男舞者Itamar Serussi作為外在的男性(客)/ 物,由牆身矮櫃侵入客廳,與女舞者一樣技藝純熟並揮灑自如地帶來了一段不短的雙人舞。男女舞者從黏貼在牆紙上兩不相見,到在客廳中各自大幅躍動卻迴避接觸,再到企圖攻擊、互相傷害而力量卻反彈到自己身上,甚像《Yellow Wallpaper》中婦人受丈夫壓迫,被強行入侵心室的崩潰狀態。後來兩人緩緩挨近停下,相互掛在對方上,一時間人與物、主與客、強與弱的界線模糊,力量被重新定義。未幾,男舞者退回矮櫃,從客廳離去,剩下女舞者一人,一切塵埃落地。
精神病學家Elisabeth Kübler-Ross提出人對待哀傷與災難過程中有五個階段(The Five Stages of Grief):否認(Denial)、憤怒(Anger)、討價還價(Bargaining)、沮喪(Depression)與接受(Acceptance)。編舞在疫情下的創作,恍如把人們面對不確定性的精神面貌放上舞台。外在紛擾侵入心室客廳,無論是不能逆轉的全球疫情,還是性別不公或是其他心傷悲愴,人或選擇詐看不見,或控訴命運的荒謬,或強行掙扎,或失重無力,或無論如何仍然要活著(Living)。
最後女舞者鑽入牆角,牆身驟然被投影成動畫花園。女舞者的投影化身在回歸悠揚的音樂下,於花園內東走西跳,緩緩起舞。女舞者是否如小說主角結局一樣逃不出被禁閉的空間,抑或是主動選擇融入客廳成為牆身/物的一部分,甚或是已逃出客廳走到戶外花園?似乎不太重要。反之,我更留意女舞者在作品內的積極抗衡,在無常中展現活著的積極意願,以及活著不可缺少的韌性。韌性(Resilience)一詞來源於拉丁文的Resilire,有反彈、彈回或復原的意思,如從創傷或痛苦事件中逐漸適應或復原。女舞者從一開始的驚慌失措,到被客廳傢俱的戲弄與掙脫,與男舞者的反抗與依附,到回歸自己一人,依然活著。
Inbal Pinto在訪問談及:「只要你能做夢,思想能超越限制,你便是自由的。」《異想客廳》認真兌現承諾,淋漓盡致地袒露失衡與異想狀態,或也展現面對荒謬與生命無常時,昂首自處的韌性。作品在疫情後的香港公演,似乎是一個饒有趣味、活著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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