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城市當代舞蹈節」,今年加上了HOTPOT東亞舞蹈平台,包含台灣、日本、韓國、中國的節目,香港則擺在「聚焦香港」。我主要的工作是參與論壇,由香港藝評人李海燕主持,瑞典藝評人Cecilia DJUREBERG、泰國藝評人Pawit MAHASARINAND與我,共同討論主辦方訂下的題目:亞洲舞蹈新想像(Re-imagine Dance in Asia)。討論的基礎是舞蹈節提供的作品,與會者大多是舞蹈節的受邀對象。
舞蹈節的目標觀眾是誰?我認為是買家。受邀者大多是策展人、製作人,也有少數評論人與編舞家,粗略看以歐洲人為大宗。所有人住同家飯店,早餐包場,不少受邀者趁著早餐談生意。吃完早餐搭交通車看節目,有些地點交通不便,只有晚場的大型節目才有較多本地觀眾。如此一來,演出氣氛仰賴受邀買家期待值的高低,一週下來期待值漸漸下滑,週六早晨的論壇,便成為受邀者情緒釋放的安全閥。「為何看到的節目如此『西方』?為何不運用自己的文化?」,是受邀者最想談(或抱怨)的議題,這議題有個令人困擾的預設:西方中心的「舞蹈」之外,才是亞洲舞蹈的範疇。
每天在交通車與餐桌上,我都會問:「有沒有看到你有興趣的節目?」對方通常會說:「還沒有。」這回應倒是甚麼國籍的人都有。為何興趣缺缺?本次舞蹈節作品與西方現代舞的相似是核心議題。綜合觀察,大多作品著重身體動作,很多動作是可命名的舞蹈技巧,觀看是唯一的核心,少數略有突破的是兩位香港編舞家李偉能的《回聲折疊》(Folding Echoes)與盤彥燊的《看,不見(城市);》(in,visible (cities);),前者與觀眾對話,質疑表演形式,後者對科技與觀看有提問。此外,日本編舞家木村玲奈(Reina KIMURA)的《生於彼.長於斯》(born somewhere, live somewhere)有大量的生活錄音,是少數思考「聲音」與生活性的編舞者,編舞看得出日常與舞蹈身體的對話。其他作品,除了韓國編舞家金保羅(KIM Boram)的《身體演奏會》(Body Concert)從樂池與觀眾席出發開始跳舞,都與觀眾保持著相當距離。
當純粹「身體」的舞蹈對大多觀看者而言已經發展到高峰,除非技巧、表演性與意義俱足(此中還牽涉到文化、符號的不可轉譯),否則不易吸引以看舞為職業的買家。就我而言,舞者是否將身體動作轉化為自我語彙是個基準點,技巧可以練習,表演卻不只是技巧展示。這意味了編舞者必須對自我與環境有所洞見,讓洞見與舞者產生關係。當然,擺在買賣的脈絡,買家尋求甚麼樣的亞洲身體?亞洲的編舞家,自己又怎麼想?顯然是個大哉問。我們只能在自身的生活處境與文化養成中,追尋舞蹈的線索與意義,舞蹈超乎語言,身體與語言認知的差異,本身就會造就失落的翻譯。觀眾落在理解與感受的縫隙之間,舞作沒有真正客觀標準,連甚麼是表演也沒有正確答案。每種標準與觀看都是文化資本的戰爭,於是尋求絕對的答案或者亞洲想像,便十足危險。
《妮娜——祭品物質化》(照片拍攝:篠山紀信) 《禮祭》(照片拍攝:陳長志)
不只西方人才對亞洲舞蹈有想像,有無數異質性的「亞洲」,對彼此也有想像。我看台灣作品,也會看到編舞家對自身文化的想像,例如許程崴的《禮祭》(The Sacrifice of Roaring),使用的廟宇文化、符號以及身體,跟我生活的廟宇文化,其精神性或身體性便大不相同。有人看舞看儀式,有人看精神,有人看熱鬧,想買「外國」節目的,可能想看異國情調。當抽象的文化符號不被閱讀或理解,對異文化的渴求便轉為失落,更容易覺得作品僅是拷貝西方文化。
回到論題,亞洲舞蹈新想像,意味著有舊想像。那麼,新舊之間,誰來想像?目的何在?當生活的質地暫時剝除,只談論舞蹈,抽象化的文化符號與身體便成為憑藉。這其中包含對民族本質性的預設,對東方的浪漫化思考,且牽涉了觀看者的文化連結。我在論壇中以無設限舞團(Noism)的《妮娜——祭品物質化》(NINA - materialize sacrifice)為例,說明自己如何逐步推演這個舞團的「國籍」,從服裝(如同黑幫的西裝)、音樂(特殊的節奏點),從三成把握到九成認為是日本舞團,這是我生活中看電影、日劇、甚至是被好萊塢電影配樂影響的結果。於我,這是個巧妙操作文化想像,讓異國觀眾有所依附的作品。會後我受到了挑戰,對方認為《妮娜》這個作品完全是歐洲產出,其中毫無日本性,對他而言,舞踏⋯⋯等文化因素才是日本。對方無法接受我們理解的日本有巨大差異,到最後,他將結論歸於生物特徵,東方人的身體跳起芭蕾就是不對,西方人的身體跳起舞踏就有問題,因為身形不適合。「你不覺得用生物特徵來規約特定的人,這是很有問題的事情嗎?」我問他,對方因此沈默許久,他承認自己犯了錯,必須重新再思考。
對「本質」的想像,是必須直面的危險。文化是所有政經社會階層的總和與斷裂,生物特徵亦如是。身體與舞蹈的美學,最需要的不是符合標準,而是打破粗淺的想像與規約。為何強調身形與舞種的關聯?當編舞家住在歐洲夠久,其產出的「歐洲化」,難道不也是觀者的文化收編?
回歸「亞洲舞蹈」與「市場」,異國作品的市場空缺,必須符合文化想像,提供超越想像的空間,卻不能直白到失去神祕性,這是亞洲當代舞蹈的困局。我很少看到西方(尤其白人)哲學家或音樂家、編舞家在運用東方哲學或特殊民族身體語彙時,認知其為文化收編。然而,渴望自我定義的亞洲編舞家難有相同優勢。同是身體,兩種(創作)空間,殖民歷史從未遠去。
購買節目不只是市場鬥爭,也是主體性的鬥爭。甚麼是亞洲?怎樣講都不可能完全,我認為該問的是更基本的問題:當代的時間性,如何在具體的生命當中延展折疊?如何能暫時擱置對符號的渴求,而看「進」身體?如何揚棄假美學之名的偏見?
回歸本次舞蹈節,策展上、舞作中,都欠缺對「當代」的提問。亞洲的當代性,以誰為主體?如何區分?所謂東西方的區隔,太過便宜簡單。認知當代的複雜性,尤其舞蹈的在地與全球處境,編舞者與舞者的關係與創作脈絡,甚至是政治經濟的影響,實為必須。拒絕簡單的答案,理解範疇如何劃定與創造,唯有對此清晰,才有可能理解或創造「當代」舞蹈。
藝術的力量來自於跳脫規約的自由,我們迫切需要玩出自由,認知自由當中的權力競爭,包括了政治如何介入與影響舞蹈。只有在亞洲不再是「特殊」範疇,舞蹈能夠創造新的認知時,這個戰場才會有趣。這不只仰賴編舞家或者買家,市場來自於觀眾,只有我們也願意進入彼此創造的關係,演出才有可能。如何創造互為主體的關係?持續對這個世界提問?是否能夠挑戰彼此再多一些?我期待這樣的當代,我期待舞蹈創造未來。
作者簡介:跨媒體創作人和藝評人,台灣表演藝術評論台專案評論人;今年參與由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和城市當代舞蹈節合辦的Chatbox論壇「亞洲舞蹈新想像」,擔任駐節藝評人。